- 第3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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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有,你的語氣真像我媽。”她拿出一盒Tums[1]扔了一顆進嘴里,又遞給我一顆,但被我謝絕了。她交叉雙腿,忽然痛得倒抽一口冷氣。
“你還好吧?”我問道。
她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舒服些,“還好,只是L4、L5腰椎間盤有些錯位,我正在考慮梅奧診所的一個新療法,但我可不想當小白鼠。一旦你的腰背出了問題……啊,這事不提也罷。”
我已經見怪不怪了,卡羅爾每天都會出現新的癥狀,要么受傷要么生病,而且我猜每種狀況都能把邁克爾“召喚”出來吧。她可能有孟喬森綜合征,患者會捏造疾病以獲得關注。而且她還有典型的表演型人格,本質上是一種以尋求關注、情緒易激動為特點的終身型人格障礙。
她試圖表現得勇敢一些,卻被背痛擾亂了。
我轉移話題說道:“你出院后都發生什么事了?”
“我非常擔心邁克爾,他的頭痛和惡心讓我一開始以為他可能得了嚴重的疾病。但現在我又不太確定了。”
“你想表達什么?”我問道。
“我覺得可能是心身疾病。”她說道。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模仿我爸的語氣在心里嘀咕道。“心身疾病?”
“你應該聽過‘醫學院學生綜合征’吧。”她說道。
“你是指醫科學生幻想自己得了教科書中所有可怕疾病的現象?”我問道。
“沒錯,這些孩子被他們學到的疾病搞得心神不寧,我覺得那可能也正困擾著邁克爾。他總是很敏感,而且很容易受暗示影響。”
醫學院學生綜合征,據說某種程度上影響了約60%在訓練期的醫生。這種情況屬于疑病癥的一種,患者會過分關注、擔心自己患上嚴重疾病。醫學訓練中浩繁的疾病細節會觸發這類擔憂和焦慮,這一點也不奇怪。雖然有些持續時間很短,有些學生卻陷入無法適應的惡性循環——他們頻繁地檢查自己身體是否出問題,然后根據身體感覺上的疑似癥狀從醫學書籍中查找蛛絲馬跡——腹股溝處短暫的疼痛被當作睪丸癌;熱天口渴是成人糖尿病;寫筆記寫到手痙攣成了早期類風濕性關節炎的證據。某種特定的疾病或在課堂上正在學習的器官往往是這些疑病癥學生關注的重點。但隨著醫科學生積累更多的經驗和知識,他們的焦慮會漸漸降低,“綜合征”也會逐漸消失。
邁克爾還是個一年級生,出現這種普通的癥狀并非沒可能。他起初去學生健康服務中心就是因為焦慮,但他給我的感覺卻沒有特別明顯的不安。而且他在醫院時告訴過我,他為了脫離媽媽的掌控而故意夸大了癥狀。
“邁克爾有可能會得這種‘綜合征’,但——”
卡羅爾打斷道:“不是可能,而是極為可能,我覺得你最好能安排我們倆同時跟你面談,那樣我們就能徹底搞清楚問題了。”
聽起來似乎卡羅爾又想逃避她自己的問題,而把咨詢的注意力轉移到她兒子的身上,但我還是想多觀察他們之間相處的情況。“我是可以同時幫你們做咨詢,我會給你們一點時間,好讓你們都安排一下各自的時間。”
“你可以明天5點左右來我住的地方嗎?邁克爾答應我下課后過來吃晚飯。我就在韋斯特伍德公寓,沿這條街下去就是了,如果你能出診就太好了。”
跟大多數醫生不同的是,服務老年人的精神科醫師確實有時要出診,因為有些患者無法出門。雖然這不是一個老年人案子,我覺得觀察卡羅爾在自己“地盤”的行為會很有趣,尤其是她兒子也在的時候。人們會在自家的舒適環境下透露一些信息,而且他們所處的環境也會透露更多信息。
我查了查我的日程表說道:“可以,你可以告訴邁克爾,我會在5點半左右到你家。”
卡羅爾在威爾希爾大道的住處離UCLA僅5分鐘,那里是洛杉磯的東西主干道。她公寓所在大樓處位于成群的高樓中,坐擁大海、山巒和鬧市區的景觀,這里是西岸最令人向往的住宅區之一。
我來到卡羅爾的大樓,有仆從過來幫我停車,走進高雅的大堂,一位保安員上來迎接我并給卡羅爾打對講電話,我還沒走進電梯,她就已經知道我來了。
接近22層時我看到電梯里裝飾著鍍金的鏡子,于是檢查了一下儀表——工作一整天,我顯得有些邋遢。我把領帶弄正,把襯衣塞進褲子里,又用手捋了捋頭發,弄出一副休閑但又不失專業的出診模樣來。
電梯門打開就是卡羅爾的公寓。我走了進去,西洛杉磯和遠處太平洋的景致讓人眼前一亮。卡羅爾跑過來跟我打招呼,手里拿著一杯馬丁尼,脖子上還戴了個頸托。“請進,斯莫爾醫生,你想喝點什么?”她湊上來小聲道,“你可以來杯雞尾酒,我不會說的……”
“礦泉水就行,什么都不加,”我說道,“你的脖子怎么了?”
“哦,說來可笑,我一直斷斷續續地干咳——我告訴鐘醫生可能是肺氣腫,這咳嗽影響到我的C4、C5頸椎間盤突出。”
我心想,這已經不僅僅是孟喬森綜合征了,也許她就是疑病癥加上表演型人格障礙。我決定不提她的馬丁尼和潰瘍,但如果她要抽煙,我就得阻止了,況且她現在還自我診斷有肺氣腫。
“邁克爾還沒來,”她說道,“但我正好想跟你單獨談一會,我覺得我們需要做夫妻咨詢。”
“和誰?”我問道。
“當然是邁克爾和我了。”
“卡羅爾,夫妻咨詢通常要是一對夫妻,丈夫和妻子。”
“著名的治療師薩爾瓦多·米紐慶不同意這個說法,他曾用他的結構式家庭治療模型解決了許多親子問題。”
卡羅爾說得沒錯,米紐慶經常服務于核心家庭以及家庭次系統[2],幫助他們了解他們的相處方式中有哪些不良因素。他的方法對于纏結型的關系[3]尤其有效,他能讓家庭成員知道如何劃定健康的界限。他認為只有在家庭成員認識到他們關系中的痼疾并愿意做出改變時,治療的轉變才會發生。米紐慶的方法應該可以幫助卡羅爾和邁克爾,但我懷疑她的要求背后是一種手段,只是她為了多和邁克爾待在一起。
“你知道的,卡羅爾,這需要雙方都愿意進行夫妻咨詢。況且邁克爾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當然不是,”邁克爾說著走出電梯,“媽,你脖子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沒什么,親愛的,我給你弄杯你最愛的美樂葡萄酒,你們去客廳坐吧。”
我們下到樓下的客廳。卡羅爾走到廚房喊道:“露蒂西亞?請開一瓶美樂,還有,幫我準備餐前小吃。”
邁克爾和我面對面坐在卡羅爾的白色沙發上。“我都不知道原來現在的醫生還出診的。”他搖著頭說道,“我可不大喜歡這么做。”
“別擔心,大部分醫生都不需要。”
露蒂西亞端上來一盤熱的餐前小吃。我喝著礦泉水,同時注意到咖啡桌上放著《哈里森內科學原理》的其中一冊,那是醫科學生和實習醫生的標準教材。“似乎你還在這里學習?”
“想都別想。”
卡羅爾走進來,遞給邁克爾一杯紅酒并在他身旁坐下。“媽,你是不是偷偷溜進了我的公寓拿走了我的第一冊《哈里森》?”他問道。
她大笑道:“開什么玩笑,親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喜歡讀非虛構類的書,而且這本書當時在達頓書店打折。”
“但這不是一般的非虛構書,媽,”他說道,“這是醫學教材。”
“我覺得挺有趣的,”她說道,“而且,我想和你有共同語言。”
看著他們之間的互動,我發現場面完全在卡羅爾的掌控中。我坐在兩人對面,他們兩人坐同一張沙發,完全是一副毫無違和感的“夫妻咨詢”的樣子。
“媽,我看我們還是以后再談論這件事吧。我想知道我進來的時候你和斯莫爾醫生在討論什么。”邁克爾說道。
“我在說我很擔心你最近的情況。”她說道。
[1] 美國一種抗胃酸咀嚼鈣片的牌子。
[2] 核心家庭指僅由父母和子女兩代人構成的家庭。家庭次系統指根據輩分、性別、共同興趣或功能等劃分而成的家庭中的小單元。
[3] 纏結型關系的形成是由于界限過于松散模糊,家庭成員過分地關心和陷入彼此的生活之中,而常導致相互纏結的困境。在纏結的次系統里,家庭成員雖然可以得到很大程度的相互支持,產生強烈的歸屬感,卻是以犧牲每個成員的自我發展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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