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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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臘月二十六。午飯,衛明吃了昨天晚上剩的漿面條,想寫作,卻找不到興致。他就叼著煙卷出門了。
經過東沙屯彩票站,衛明走進去。女店主笑呵呵地招呼衛明,衛明說:“又買了一年彩票。這一年也白搭了。”
女店主說:“別那樣說,這不還有四次機會嘛!彩票這玩意兒,哪能天天中,要的就是一輩子中一回兒!
“呵呵,倒也是。哎,怎么還有四次機會,今天二十六,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這不還有五次呀?”衛明有點納悶地問。
“大老爺們兒就是不操心,今年沒三十兒,二十九就是三十兒!
“沒三十兒?瞎年?還是羊年,十羊九不全。多不吉利吧。”另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彩民說。
“可不是,你還知道啥是瞎年,還知道十羊九不全。哈哈!”女店主看著那名彩民,打趣說,“不過,在彩票站別說不吉利話,啥瞎年羊年的,人家屬羊又有本事的啥時候都能發財!
那名彩民呵呵笑笑,不說話了,盯著走勢圖。衛明心里一驚,他似乎記得,這是他印象里的第二個瞎年,上個瞎年啥時候?反正,這個瞎年是他的本命年,衛明屬羊。剛進了羊年,他就聽不知道多少人說過,十羊九不全。他倒是沒想到這個本命年還是瞎年。羊年還瞎年,衛明這個又老又瘦的綿羊心里不是味兒。
衛明一注彩票也沒買,轉一圈回來再買吧。他走出彩票站,穿過東沙屯的水泥村街,向北走去。
這是衛明獨自一人在外邊過的第五個春節了。今年春節在哪兒過?
衛明心里突然有一種不祥之兆。
五年了,五個春節,我竟然都沒和孩子們在一起過!可我還不是照樣在走路?我的腦子不是照樣還能轉圈?我還是個正常人嗎?
一只烏鴉扇著沉甸甸的翅膀,忽悠忽悠飛過去,飛得很慢。不過,衛明知道它沒受傷。這種鳥玩意就這幅德性,鳥類里邊的窩囊廢吧?你就不能飛快點?你飛得這么慢騰騰的,前邊有啥蟲子也輪不到你。等你飛過去,蟲屎都沒了。
我就是這種笨鳥!不對,我不是笨鳥,我是只笨羊,又老又窩囊的老綿羊。老綿羊的命運就是被人宰殺。別看它個頭不小,一只小巴狗都敢沖它汪汪叫,都敢咬他一口。咬它一口,他至多咩咩叫兩聲,至多逃到一邊,它連蹄子都不敢尥。
衛明上初中的時候養了一窩兔子,母兔是一只大白兔,日本大耳白。小日本兒個頭矮小,日本大耳白卻又高又長,一只成年兔子和一只小羊羔差不多,足有十五六斤重。大耳白通體純白,不見一根雜毛,紅紅的眼睛,高高豎起的耳朵,看上去很可愛。可惜,它們是虛大個兒,連一只老鼠都對付不了。
衛明把兔子養在一個鐵籠里,母兔下崽了,生了十幾只。小兔崽兒還沒扎毛,一個個粉紅的小肉條兒,衛明蹲在兔籠邊,一盯就是大半晌。一天晚上,衛明正要睡覺,突然聽到兔籠里傳來一陣小兔崽兒尖利的“嘰嘰”慘叫,衛明穿著褲衩從床上跳起來,打著手電,跑到兔籠邊一看,一只小兔崽兒的一條腿不見了,傷口處鮮血淋淋。衛明捧起小兔崽兒,斷腿兒還在淌血。衛明心里很難過,卻不知道咋回事兒。鐵絲編的兔籠扎得嚴嚴實實的,籠眼小得就連衛明的中指都塞不進去,最小的老鼠都無法鉆進去。誰咬斷了小兔崽兒的腿?再看看老母兔,窩在籠子角落,兩只溫柔的兔孫眼睛茫然失措。
不會是老母兔干的壞事吧?沒聽說過,虎毒尚且不食子。衛明惱火地踢了兔籠一腳,一只老鼠“刺溜”一聲,從兔籠下邊竄出來,一眨眼就鉆沒影兒了。衛明看看籠底,下邊墊著幾塊磚,有縫隙,老鼠尖尖的嘴從籠眼里鉆進去,咬掉了小兔崽兒的腿。
衛明看看母兔。她窩在籠子角落,兩眼茫然。衛明咬著牙,掀開兔籠蓋子,狠狠地給了母兔一巴掌。你這個兔孫窩囊廢,臭老鼠咬斷了你孩子的小腿兒,你卻無動于衷無能為力,我打死你!
爹也起來了,看看小兔崽兒的殘腿,嘆口氣。衛明說:“兔子這么大的個頭兒,竟然怕老鼠,真是個兔孫東西!”
爹說:“不在個頭大小,在于種兒。兔子天生只能吃草,老鼠啥都吃,小孩子的鼻子都敢咬掉!
算一算,事情過去三十多年了,衛明卻一直記著。看上去那么強壯美麗的兔子卻打不過丑陋猥瑣卻兇殘的小老鼠!美麗就是這樣,往往打不過丑陋。
美麗?兔子美麗老鼠丑陋?不是吧?生存能力強大的才是美麗,老鼠才是美麗的家伙。
更讓衛明生氣的是,日本大耳白生下那么多小兔崽兒卻不主動喂奶。每次給小兔崽兒喂奶,衛明和爹娘只能按著母兔讓小兔崽兒吃奶。一撒手,這個不配當娘的兔孫玩意兒就會跑開,也不管她的孩子們吃飽沒有。衛明查了查資料,這種行為在養殖學上稱作母性差,也就是說,日本大耳白天生缺乏哺乳意識。
兔孫東西!我就是一只只能吃草保護不了俺小兒俺妮兒的窩囊的兔孫東西呀!我就是一只母性差哺養不了俺小兒俺妮兒的日本大耳白呀!你連日本大耳白都不是,你是一只落了網的又瘦又老又有病的野兔子。
又一只鳥飛過去,穿過偏西的日頭余暉,像一只黑影,慢悠悠地飛著。衛明盯著它看,黃黃的冬日夕陽中,他看不清那是只什么鳥,烏鴉?喜鵲?還是斑鳩?好像是黑白花喜鵲。
鳥兒慢騰騰地飛著,不慌不忙。它要去哪兒?去尋找今晚落腳在哪棵樹上?去打食兒?不管去干啥,鳥兒不知道馬上就要過年了,鳥兒不必為無法與鳥崽子團圓傷心。
衛明作詩:《鳥兒的除夕,農民工的除夕》。
丙申猴年
二十九
就是三十兒
夕陽像大磨盤
夕陽血紅
一只鳥
一只黑色的鳥兒
飛過工地上空
扇著翅膀
有些吃力
一眼望不到邊的工地上
高鐵工地
只看到這一只鳥
這一只
黑色的鳥兒
一眼望不到邊的荒原上
只看到這一只鳥
這一只
貌似受傷的鳥
動物界不過年
鳥兒們沒有除夕
我羨慕嫉妒恨這只鳥
這只裝無辜
貌似受傷的鳥玩意兒
衛明好多年不作詩了。作了這首詩,他覺得還有點詩味兒,尤其念叨著最后一句“鳥玩意兒”,衛明得意地嘿嘿笑起來,心里輕松一些。
從京密引水渠邊拐回來的時候,衛明想好了:今天晚上,剩下的五十塊錢全部買成彩票。家里還剩半袋白面,夠吃到除夕那天晚上。吃啥菜?六環涵洞那邊不是有一片菜地?到哪兒隨便挖點殘剩的白菜葉白菜根就夠打發幾頓。
想起冬天的小白菜,衛明有了胃口,他興沖沖地加快腳步。
菜地里有零零散散的幾棵殘白菜,衛明甚至還看見了半截筷子粗細的小蔥。菜地在林子中間的空地上,苦霜打不著,幾片墨綠肥厚的白菜葉子看上去像野菜,挺誘人?粗鼈,衛明心里美滋滋的。有了尿意,他就到一邊的灌木叢邊撒尿。
衛明渾身舒服地哆嗦著撒尿,仰頭看北六環上一輛接一輛駛過去的大小車輛。撒完尿,衛明扣上腰帶,低頭看看自己的尿灑著的灌木叢。他發現,他的尿正好澆在一片野草上。
也許是被密密的灌木叢遮掩著,苦霜也打不著,這片野草盡管氣色也蔫吧吧的,卻沒干枯,像壁虎爪子的葉片綠油油的。衛明喜歡觀察動植物,這種野草他還真沒見過。衛明蹲下身,仔細打量野草。沒見過,以前真沒見過。不過,衛明并不覺得陌生,它們的葉片長得有點怪,整個植株卻像蒿草的幼苗。衛明端詳了半天,想著它們應該是蒿草艾草同科同屬的一種植物。
能不能吃?衛明又仔細打量了兩眼,他的第六感覺或者第其它種感覺告訴他,能吃。哪種草能吃不能吃,別說野兔知道,家養的兔子也知道,羊也知道,動物對食物是否能夠食用有一種本能的敏感,人比動物退化了一點,不過,人總算還是動物,還保留著同胞們的一些神奇的本能,再說了,人還有大腦,大腦會分析。加上我天天在野外轉悠,老天爺安裝在人類體內那些休眠了的本能在我身上某種程度復蘇了一些吧?
挖走幾棵,回去做餃子餡!買五六塊錢的肉餡,剩下的買彩票。衛明很喜歡吃野菜餡餃子,餡團得緊緊的,有嚼頭。
衛明拔下一棵野草,它的根和野蒿幼苗的根更沒啥兩樣,衛明湊在鼻子上聞了聞,的確有一股野蒿味兒。他又用手碾碎一片葉子,再湊到鼻子上聞聞,濃濃的草腥氣,還有淡淡的苦味,和野蒿幼苗的氣味幾乎沒一點區別。這種氣味總是能夠激起衛明的胃口。衛明放心了,他拔了十來棵,從灌木叢上揀了一個看上去剛剛刮上去的方便袋,裝起野菜。
路過彩票站,衛明拐進去。他還是對野菜不大放心,就把袋子放在桌子上,對女店主說:“剛才在野地里挖了點野菜,看著像野蒿。您吃過沒有?能不能吃呀?有毒沒毒?”
女店主看看方便袋,說:“野蒿吧。正月茵陳二月蒿。這種草正月里葉片黑綠,叫茵陳;來春暖和了,顏色變淡了,叫蒿。能吃,茵陳還是一味中藥呢,清熱去火!
衛明呵呵笑笑,他心里更放心了。
彩票在衛水市上市,衛明也正好從銀行出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一期沒落過。他守著兩組號碼,錢多,買四十二塊錢的那組;錢少,買十四塊錢那組。衛明摸著口袋的里的五十塊錢,他感覺到手心汗津津的。他眼睛盯著走勢圖,心里卻沒想彩票,他想的是除夕,想的是過去的五個春節,最后,他想起了女兒和兒子。
衛明咬咬牙,趴在桌子上刷刷刷寫了一組號碼,一個小復式,幾注單式。衛明把號碼遞給投注員,掏出那五十塊錢。還剩八塊錢,衛明遲疑了一下,順口說:“再機選一注,四倍!”
“嗬,四倍!這要中了,四千萬,過個好年!迸蹲T笑著說。
“過個好年?幾輩人啥也不干,天天過好年!”一名彩民也笑著說。
衛明也笑笑,“嗯,今晚肯定會中。再不中,老天爺就是王八蛋,財神就是婊子!”
幾名彩民哈哈大笑,女投注員撇撇嘴。
口袋里一分錢也不剩了,衛明卻沒啥感覺,又不是一回兒兩回兒了。衛明也不是沒想到肉餡,可他首先想到了孩子們:你還有臉吃肉?他當然還要包餃子,不吃餃子,只能吃面條,或者清湯燴面。他突然想起來了,碗柜里還有兩個雞蛋,雞蛋野菜餡餃子吧。
回到出租屋,衛明先做餡。洗野菜之前,他還專門上網查了查,百度一下“蒿”和“艾”,出來好多文字和圖片,衛明一張一張翻看,似乎和自己挖的野菜都不大一樣,似乎也都有點兒相似。吃不吃?萬一有毒咋辦?衛明叼著煙卷,一縷煙霧嗆著他的時候,衛明罵了一句:娘們兒!啥事兒都這么娘們,怪不得吃野菜!
衛明洗菜、切菜、做餡,和面、搟皮兒,三下五除二就包了三十來個餃子,大小圓扁不一,衛明看看,挺得意。電鍋里的水“嗞嗞”響了,衛明下餃子。不一會兒,餃子漂起來,熟了,開吃!
衛明一邊吃餃子,一邊在電腦上瞎逛。餃子吃完,感覺飽飽的,衛明又喝了半碗餃子湯,原湯化原食,衛明一直保持著這個健康飲食習慣。餃子煮爛了兩三個,餃子湯淡綠色,衛明喝著更爽口暖胃。衛明打著飽嗝兒,一邊洗碗筷鍋勺,一邊美滋滋的,還哼著流行歌曲。
洗涮停當,衛明漱漱口,洗了把臉,看看窗外,夜幕已經拉下來了。他又接連打了兩個飽嗝兒,裝上剩下的最后半盒煙,出門例行夜間溜達。餃子是死面,吃過餃子更得溜達溜達,這也是衛明一直保持著的良好養生習慣。
衛明走的還是老路線。走到東沙屯村北頭,路邊的小廣場里傳來哇啦哇啦的音樂聲,衛明扭頭一看,昏黃的路燈下邊,一群男女在跳廣場舞。衛明有點兒納悶:我幾乎每天傍晚從這邊路過,怎么從來沒注意到有人跳舞?剛剛開始?還是沒留心?
衛明站著看了兩三分鐘,繼續向前走,應該說,向黑影兒里走。出了東沙屯,就沒路燈了。
走進北六環涵洞,長長的涵洞里更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衛明摸索著往前去。走到中間,手機“叮鈴鈴”響了一聲,似乎比平時要清脆一些。衛明知道,SD卡又被安全移除了。
“叮鈴鈴”的響聲倒是提醒了衛明,這個點兒應該有九點半了,彩票開獎結果已經網上公布了。
衛明掏出手機。瀏覽器首頁就有他定制的開獎結果。衛明點開瀏覽器,上端的綠線條像蚯蚓一樣慢慢爬著。衛明閉上眼睛,顯示器太亮了,有些刺眼。他長長地深呼吸,用力吐出。然后,低頭看開獎結果。
衛明每天九點半左右都要這么緊張一番,每次看完結果,他都要罵一聲:操她媽!然后罵自己:你咋就不長心眼兒?天天都這樣兒,你咋還是天天這樣兒?最后,警告自己:衛明,這玩意兒都是騙傻鳥的,都是劫貧濟富的千術,社會這么腐敗,正兒八經的事兒還敢腐敗,更別說這種賭博了。它真指望不上,別再買了,再買就不是人了!
衛明僅僅看了一眼,就關掉了手機。他不必掏出彩票對,那組號碼他守了十五年了,十四年前他就能倒背如流。衛明站在黑漆漆的涵洞中間,他沒有罵彩票和彩票管理中心,也沒罵自己,更沒警告自己。他從屁股后邊的口袋里掏出彩票,握在手心,咬著牙,用力攥成一團兒,七八張張彩票被他團成了一個只有乒乓球大小的紙團兒。衛明正要摔到地上,靈機一動:十五年了,每天都這樣團團兒、咬著牙摔,你咋就沒想過換個方式?你咋那么死腦筋嘞?你要是換個方式,比如,吐一口唾沫在紙團兒上然后用手指輕輕彈到一邊,就像你瀟灑地彈煙蒂,說不定你早就中了!
衛明搖搖頭,又用力攥了攥紙團兒。然后,像吃大力丸一樣,把紙團塞進嘴里。他嚼了一下,沒滋沒味,或者說,廢紙的味兒;又用力嚼了幾下,把紙團嚼得更小了,更松軟些;他漱了點兒唾沫,一仰脖,紙團兒進了喉嚨,有點干澀,拉哧得慌。衛明又漱了口唾沫,伸著脖頸,用力下咽。紙團兒就像他曾經做過的粗纖維較多的野菜肉丸子,衛明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它經過咽喉,經過食管,經過胃賁門;然后,沒感覺了。
衛明又漱口唾沫,梗著脖筋咽下去。感覺喉嚨和食管里輕松了一些。
“孽障,我呲——了你丫兒!”衛明輕輕唱到。他唱的其實是“我吃了你丫兒”,他又想起了那個香港老法師,“孽障,我仨——了你”!就把“吃”唱成了“呲”。唱完,衛明哈哈笑了笑。
手機又“叮鈴鈴”響了一聲。衛明掏出手機,眼睛都沒來得及眨巴一下,把手機狠狠摔在涵洞壁上,“啪啦”一聲,玻璃摔碎的聲音,也像根大骨頭摔到石頭上的聲音。屏幕滅了。
衛明摸黑瞅著手機的方向,吐了口唾沫,一個飽嗝兒泛上來,嘴里有一股油墨味。媽的,這么快,紙團兒這么快就被胃液發酵了?
衛明向洞外走去。剛走出洞口,手機在身后“叮鈴鈴”響了一聲。衛明呵呵樂了:都說國產手機質量水,不水呀!摔都摔不死!衛明回頭看看手機的方位,突然,他心里升上來一絲的憂傷,還挺沖,手機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在黑漆漆的涵洞里招呼他。
衛明從口袋里掏出煙盒,點上一支,轉過身,低頭快步向京密引水渠方向走去。
走到下午挖野菜的地方,衛明又有了尿意。操她媽!怎么老子走到這兒就想撒尿?衛明解開褲子,站在路邊撒尿,還一邊左右張望。沒一個人影兒,一簇簇灌木叢像蹲伏著的一群群人,衛明知道,那不是人,是灌木叢。衛明罵一句:“老子不怕你們!”
突然,衛明聽到肚子里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像水開鍋,翻江倒海;接著,像有無數條釣絲纏著腸胃,而且越勒越緊;然后,腦子里也像有無數條釣絲纏著腦漿,也是越勒越緊。
衛明蹲下,兩只手還握著腰帶。肚子咕嚕咕嚕響,腦子里嘶嘶嘶嘶響。
衛明向兩邊看看,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沒一個人影兒。他扶著一棵楊樹,另一只手提著褲子,慢慢站起身,胸口“唿”一下,好像一股血涌上腦門。衛明靠近楊樹,心臟“噗通”、“噗通”劇烈跳動。他晃晃腦袋,扭臉向北六環上看,還能看見車燈像一片片昏黃的有毒的霧,閃過一股,又上來一股。
衛明一下一下扎好腰帶,用力咽下一口氣。我必須回去,趕緊回去!他邁動腳步往回返。他并不覺得腳下像踩著棉花,他好像找不到腳了,不過,他知道,他在往回走。我還知道往回走,我腦子還清醒。
走到涵洞口,衛明站住,扶著一根鐵柱子,看看路基下邊密密麻麻的灌木叢。我鉆進灌木叢吧?我估計回不去了,正好,我鉆進灌木叢,也就了卻了一個心愿。衛明想過無數次了,哪天,真要覺得走投無路了,尋個誰也找不見的地方悄悄藏起來。到時候了。
衛明盯著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他的眼前閃過女兒和兒子的小臉。
衛明咬咬牙,“啊”一聲,鉆進涵洞!岸b忊彙,手機又響了,SD卡又被安全移除了,這個七百塊錢的國產手機質量還真不錯。這次能捱過去,還得再買一個這樣的手機。
衛明數著腳步往前走,一、二、三、四、六,第五步呢?七、八、九、十、勾……
怎么玩起了11選5?那種小盤玩法我玩的次數不多呀?一次最多中540,同樣花兩塊錢,不值當。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七……
腸胃似乎不像剛才那么疼了,腦子里的釣絲好像也松了一些。不過,他想吐。他扶著一棵楊樹,彎下腰,咳咳地吐,卻吐不出啥東西。
沒事兒,真要中毒,哇就吐出來了,不想吐也得吐。
走到東沙屯村頭,小廣場里的音樂還在“嘭嘭嘭”響。衛明抬頭看看路燈,昏昏的一片。他身上好像有了點兒力氣。他扶著村口的一棵大柳樹站著,一只手摸摸額頭,汗津津的,卻不燙手。
沒事兒,還沒發燒,估計就是急性腸炎。剛到北京那年,有一次,衛明到西山爬上,忘帶水了,口干舌燥的時候,他正巧走到一汪泉水旁,從石頭縫兒里不停地“滴答滴答”滴水,下邊的一個好像人工開鑿的小石槽里有一盆水。衛明看了看,石槽邊上有干干的鳥糞,還有濕漉漉的動物蹄印,可能是人腳獾或者草狐啥的剛剛喝過水。衛明也沒想那么多,掬了幾捧泉水喝下去。晚上回到出租屋,上吐下瀉。他沒去醫生,他知道,急性腸炎,中午喝的山泉水鬧的,狂瀉幾次就好了,他領教過好幾次了。
衛明踉踉蹌蹌穿過東沙屯村街。他一會兒覺得胸口發悶,一會兒又覺得只是喝了酒的緣故。每天喝過酒,衛明都會有半個多小時的不適。沒事兒,老天爺不稀罕我這個不值錢的小命兒,我衛明皮實著嘞!
路過彩票站的時候,幾個人正站在門口聊天,衛明看看,和他們半生不熟。他竭力裝出沒事人的樣子,穩著腳步走了過去。
過順沙路的時候,載重大卡車一輛緊接一輛,衛明等了好大一會兒才抽了個空子鉆過去。馬路我都過來了,沒事兒。已經可以看見公寓大門口的燈光了,衛明輕松了一些,他突然覺得燈光多么溫暖,就像老家過年時候門樓口的那兩盞燈籠。衛明的眼睛濕潤了。我回來了,回家了,這里就是我的家。
剛走到大門口,腦子里“嗡”了一聲,衛明還聽見自己叫了一聲,“娘啊”!眼前越來越模糊,他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他似乎看見爹和娘正在跑過來;閉上眼睛,再睜開,又好像是李師傅和趙師傅向他跑過來。他想喊,卻張不開嘴,他也聽不見兩人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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