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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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宇非相信一見鐘情。因為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對某個女孩子一見鐘情。這些女孩子有黑有白,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活潑有文靜……林宇非在看到她們的第一眼,就會無可救藥地愛上她們。后來林宇非想,他是不是有些博愛了?抑或他是天生的情種?抑或他的腦袋被驢踢了?不管如何,疼女孩子,喜歡女孩子,愛女孩子,就是熱愛生活—熱愛生活的男人,生活必然美好。
但他的生活并不美好。那時他在酒吧里做服務生,累死累活,卻賺不了幾個錢。他穿著白色的襯衫,打著黑色的領結,酒吧老板將他打扮得像一只身材修長的企鵝。“企鵝”每天從中午開始工作,直到天明。“企鵝”不記得送出過多少杯酒,清掃過多少次嘔吐物,“企鵝”只記得幾乎每一個來這里的女孩子都漂亮得如同櫥窗里的模特。她們多是憂郁的,傷感的。她們是暗夜里嫵媚性感的鬼魅。
他在酒吧里遇到喬娜。他對喬娜一見鐘情。至今他仍然無法描述喬娜那夜的美麗。喬娜是一朵燭光下的花兒,嬌艷,婀娜,空靈,芬芳,搖搖擺擺,高腳杯里的雞尾酒,輕輕地蕩,輕輕地蕩。花兒一襲低胸黑衣,燭光下,白處雪白,紅處血紅。只一眼,林宇非的眼珠子便飛出眼窩。他將兩條腿釘在地上,任憑兩個飛出眼窩的眼珠子圍繞喬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旋轉不已。他將酒放上喬娜面前的茶幾,喬娜盯著酒杯,并不看他。他慌亂并且失落,低了頭,匆匆撤離。從包廂出來,他有了“五岳歸來不看山”“六宮粉黛盡失色”的感覺。
那夜他不停地忙。那夜他的心思,全都留給了喬娜。天很冷,獨自一人的喬娜就像一只單薄的黑天鵝,林宇非心生惻隱。后來他再一次進入包廂,喬娜已經睡過去。酒杯躺倒在她的身邊,杯口沾著她清晰的唇印。一滴殘酒掛在杯口,掙扎著不掉下來。
林宇非去更衣室取了外套,遮住她光滑白皙的腿。他為她點了一杯牛奶,他想當她醒來,可以用這杯奶解一解酒。午夜時分他第三次來到包廂,喬娜已經不見,一起消失的,還有他的外套。那是他唯一的秋裝,棕黃色,粗面料,四個大口袋。后來喬娜說,即使揣滿零錢,也是可觀的一筆。
第二次見到喬娜,是在三天以后。獨身一人的喬娜經過他的身邊,看都不看他一眼。喬娜要了包廂,要了雞尾酒,點上蠟燭,脫了鞋子,盤腿而坐。她勾著頭,下巴貼上手背。她的耳朵那樣薄,可以透過燭光;她的眼睛那樣朦朧,有霧,有雨,有桃花,有炊煙。林宇非在剎那之間,回到美好的童年。他站在喬娜面前,屏住呼吸,仍然能夠嗅到她的發香。他幸福得渾身戰栗。喬娜是他的女神。
喬娜始終不談外套的事情。似乎喬娜早已將他忘記,將他的外套忘記。他開始提醒喬娜,他說要立冬了,他只有一件外套。“我需要一件外套來遮住我毛衫上的洞,”他無比坦誠地說,“最重要的是,那里面還有三十多塊錢。”
喬娜盯著他,突然笑了。“我想起你了。”她說,“謝謝你的牛奶。”
其實那天她并沒有喝掉牛奶。包廂的洗手間里,她用牛奶洗了她美麗的臉。
她告訴林宇非,她已經把他的外套當成了抹布。“如果你不嫌棄,可以跟我去取。”林宇非當然不嫌棄。林宇非認為她在開玩笑—她絕不會把一件幾乎全新的外套當成抹布—林宇非甚至認為她讓自己去取外套也許是一種暗示。可是在她小小的廚房里,他果真見到被揉成一團的當成抹布的外套。外套上沾著油花、蔥花、姜絲、鹽末、蛋花、米粒……林宇非想,如果把外套放到鍋里去煮,肯定能煮出一道鮮美無比的好湯。
翻口袋,錢已經不在。喬娜在對待鈔票的問題上,并不像對待廚藝那樣漫不經心。
林宇非約喬娜吃飯,喬娜赴約。林宇非約喬娜看電影,喬娜赴約。林宇非約喬娜喝茶,喬娜赴約。林宇非約喬娜去他的住處,喬娜拒絕。喬娜說我知道你在追我,可是我怕你追不起。林宇非說:“你有多貴?”那時他們正在逛超市,喬娜便隨手拿了一個小蛋糕。結賬時候,林宇非說:“也不太貴嘛!不過一百多塊錢,咬咬牙,請得起。”喬娜說:“如果你知道這樣的小蛋糕我一天得吃五六個,你就不會這樣說了。”林宇非咧咧嘴,舌頭吐出三米長。
往回走的時候,林宇非說:“別看我現在窮困潦倒,我有賺足一個億的信心。”喬娜說:“等你賺足一億再說這樣的話吧。”林宇非說:“真把錢看那么重?”喬娜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林宇非想了想,就樂了。喬娜高瞻遠矚。不過是談個戀愛,她卻想到了婚姻。
那時喬娜剛剛失戀。她的前男友帥得就像郭富城。如林宇非一樣,“郭富城”徒有一張英俊的臉,他甚至不能給喬娜買一只像模像樣的狗熊抱枕。導致分手的理由非常簡單,因為他買不起狗熊抱枕,就極其浪漫地親手為喬娜做了一只。他將他不能再穿的牛仔褲洗凈,拆開,剪掉褲腿,然后在褲腿里塞滿他親自采摘的山菊花。他將抱枕縫好,卻將一根針遺忘到里面。夜里喬娜抱著抱枕做夢,那根針突然在她的肚臍上狠狠地來了一下。喬娜說他幾句,他就哭了。他一邊哭一邊唱郭富城的歌:“對你愛愛愛不完,不愿意絲絲點點些些去面對;對你愛愛愛不完,相愛原本總是這么難。對你愛愛愛愛愛……”他的抽噎正好將這首結結巴巴的歌曲演繹得聲情并茂。兩個人就這樣結束了,喬娜對林宇非說:“我最討厭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男人。”
所以,后來,林宇非想,喬娜與前男友分手的原因并非前男友太窮,而是因為那根針,因為前男友的涕淚交流和柔柔弱弱的“黛玉”之風。一個哭哭啼啼的男人總是令人厭煩的。這樣的男人,不值得喬娜去愛。
林宇非追求喬娜,用時兩年。很難說他到底有沒有追上喬娜,因為喬娜對他且冷且熱,且遠且近。她可以與林宇非吃飯逛街看電影,可以與林宇非摟摟抱抱,但她堅定地拒絕與林宇非接吻和做愛。她說那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兩個人一旦逾越了最后的底線,感覺就變了。她還說,她得將林宇非培養成為成功的男人,讓他學會賺錢,賺大錢,大把大把地賺大錢。這期間,喬娜并不拒絕與別的男人約會。那些男人們個個人模狗樣,或開著豪華的車子,或戴著拇指粗的金項鏈。只不過很多金項鏈在泡澡的時候會浮上水面,那是上好的塑料加工而成。
兩年時間里,林宇非每一天都在為成為成功的男人而加倍努力。他辭去酒吧的工作,一個人做起生意。他將生意做得一塌糊涂,不但沒能賺到一分錢,反而賠光他辛辛苦苦攢下的和借來的那點本錢。夜里他坐在街邊喝酒,左手一只大碗,右手一只鴨腿,吃得波瀾壯闊,喝得昏天黑地。他倚著墻根睡去,突然被“當”的一聲驚醒,睜眼看,一枚鋼镚在酒碗里翻起跟頭。抬頭看,一位身體佝僂頭發花白的老人正蹣跚離去。老人是乞討者。她在這條街上流浪多年。
林宇非在第二天辭別了喬娜。他對喬娜說,他要去另外的城市,做另外的生意。“此一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不成功兮不復還。”喬娜問他:“得多長時間?”他說:“少則一年,多則三五年。”喬娜說:“我可等不了這么久。”林宇非說:“你從來就沒有等過我。”喬娜說:“其實你沒有必要這樣拼命。世界上窮人多,富人少,你當個窮人,也沒有什么大不了。”林宇非說:“可是我想把你追到手的話,必須先變成有錢人。”喬娜說:“你不罵我拜金?”林宇非笑了。“從看到你的那天起,我就暗自發誓:就算我把心肝肺全挖出來賣了,也要把你娶回家。”
林宇非失蹤了整整兩年。他沒有挖出他的心肝肺賣掉,同樣賺下一筆大錢。兩年時間里,他只給喬娜打過兩個電話。后來他說,之所以給喬娜打來兩個電話,只是為了證實喬娜的電話號碼一直沒有更換。
兩年以后,林宇非為喬娜帶回不可置信的八百多萬。見到這么多錢,喬娜嚇得要死,說你搶銀行了?林宇非神秘一笑,說:“其實到處都是錢,就看你會不會撿。”八百萬堆滿一床,喬娜扎在錢堆里睡覺,卻怎么也睡不踏實。
然后,林宇非開始他的北京計劃。他說他想在北京開一家公司,做外貿生意,北京有他的朋友長臉、短臉和圓臉,肯定吃得開。喬娜說好啊好啊。林宇非說:“現在我鄭重向你求婚,不知你意下如何?”喬娜說:“你就這樣求婚?”林宇非掏出一枚戒指,鉑金,鑲鉆,很漂亮,卻不大,正配了喬娜纖細的手指。喬娜美目盼兮,翹起小指,林宇非愣愣,說:“戴無名指上吧。”喬娜笑。“戴哪個手指上都行,”她說,“反正我決定嫁給你了。”
最終那枚戒指,還是戴上了她的小指。
喬娜決定嫁給林宇非,八百萬起到關鍵性作用。林宇非不傻。可是他認為,值得。
他們打算先去北京玩幾天,然后回來,訂婚結婚,度完蜜月,再回北京,開創屬于他們的事業。一切都是那般美好,誰也不會料到,林宇非會像只鴨子一樣從天空中跌落,然后,既記不起他為何要來到北京,又不認識美麗動人的喬娜。
他忘記了喬娜,忘記了北京之行,忘記了這幾年動蕩的生活。這些都是小事情,喬娜可以陪他慢慢熬,直到他重新想起這些。可是令喬娜不安的是,他忘記了他的八百萬。當喬娜對他說,他有著八百萬身家的時候,林宇非竟然真的像鴨子一樣“嘎嘎”地笑出聲來。
“你最好說我失憶以前是比爾·蓋茨。”他對喬娜說,“是李嘉誠也行。”
“你真的有八百萬。你把那些錢交給了長臉。”
“我把八百萬隨隨便便交給別人?他是我爹還是我兒子?”
“你說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信得過他……”
“如果真要交給誰保管的話,我肯定會交給你。你是我的準老婆,咱倆計劃要結婚了。是不是?這才合乎邏輯。”
“你真不相信自己很有錢?”喬娜擼下小指上的戒指,遞給林宇非,“這是你前些日子送我的鉆戒。你看看它值多少錢?”
“真漂亮啊!”林宇非將戒指翻來覆去地看,“假的!”手一揚,戒指飛進窗外的花壇。嚇得喬娜直接從窗戶蹦出去,蹲在花壇里找半天,才將戒指找回。
不管怎么說,林宇非就是不肯相信他在兩年之內賺下八百萬。假如手機沒丟,他還能查到長臉的電話,可是手機不但掉進河里,并且無影無蹤—上午時候,喬娜又打車去了一趟郊外,她一無所獲。
實在沒有辦法,喬娜只好循序漸進。“現在,宇非,你好好想想,能不能回憶起長臉這個人?”
“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林宇非說,“這個人是你虛構的。”
“銀行卡呢?你都辦過哪家銀行的銀行卡?”
“我辦銀行卡干什么?平常口袋里只有三百塊錢,還用得著辦卡?”
“現在你閉上眼睛,讓思維沒有縛束……宇非,你能不能想起一串數字?比如長臉的手機號碼,比如銀行卡密碼……”
“我根本不認識什么長臉怎么回憶他的手機號碼?我根本沒有辦過什么銀行卡怎么能想起卡密碼?”
“宇非,不要著急回答我。現在,你慢慢閉上眼睛,一點一點地想,一點一點地想……無拘無束,讓思維馳騁……陽光,草地,藍天,白云……現在藍天中出現數字了,是嗎?宇非,你看到數字了嗎?”
林宇非閉上眼睛,開始讓思維無拘無束地馳騁。大約十分鐘以后,他突然喊起來:“我好像在藍天上看到一串數字了!快拿筆幫我記下來!”
喬娜和子彤慌慌張張地找筆找紙,將林宇非便秘一般憋出的一串數字記下來。寫完,喬娜念一遍:“314159265358979323。”
她扭頭看看子彤,說:“怎么好像有點耳熟?”
“當然耳熟。”子彤聳聳肩膀,“圓周率嘛!”
看來,一兩天之內,讓林宇非恢復記憶,似乎不太現實。于是喬娜與子彤商量,兩個人這幾天哪里也不去,輪流來照顧林宇非,直到他將一切都想起來為止。
子彤的旅游散心計劃,因了林宇非的腦殘事件,徹底泡湯。
黃昏時,她去外面買飯,回來,見喬娜與林宇非正聊得火熱。
“我就納悶,像我這樣的窮光蛋,怎么在失憶以前能夠追到你這么漂亮的女朋友。”
“你曾經是窮光蛋,但你現在不是窮光蛋。”喬娜有些急了,“你有八百萬。”
“先別管那八百萬啦。”林宇非伸出手,輕輕撫摸喬娜的手背,“能追到你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很知足啦!一生又有何求?”
“先別美!”喬娜一巴掌打掉他的手,“能不能追得到,還不一定呢。”
子彤將盒飯放上桌子,對喬娜突然生出幾分不滿。鉆戒都收下了,怎么還說出這樣難聽的話呢?不喜歡林宇非的話,離開他就是,這樣算干什么?
便有些同情林宇非。八百萬富翁,因為暫時性失憶,就沒有了八百萬富翁的尊嚴,就被喬娜牽著鼻子走。誰都愛錢,誰都拜金,這不假,但林宇非畢竟是喬娜即將結婚的男朋友啊!
又想起那天晚上的“套子事件”,便覺得林宇非就算有一個億,有十個億,也會對喬娜低三下四。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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