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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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離雖穿著男裝,卻屈了屈膝,斂衽行禮,奪門鼠竄而去。
言歡見祁鳳翔望著門扉猶自沉思,心中不悅,卻將一個(gè)笑容綻得明艷動(dòng)人,“三爺一去半月,怎的昨天又想起言歡,讓人捎信兒說今天來?”
祁鳳翔轉(zhuǎn)過頭來,眼神描畫她的唇線,柔聲道:“來,便是我想來;去,便是我想去。言歡這般剔透,怎會(huì)問出這么愚蠢的話來。”
言歡微微仰頭笑道:“言歡今年十五,在這歡場(chǎng)已有七年,閱人無數(shù)。公子來便是來,卻不是為言歡而來。”
祁鳳翔長(zhǎng)笑道:“你既這樣說,即便不是專為你而來,也可以算是順便為你而來。”他手一拉,將言歡抱進(jìn)懷里,低頭輕嗅她身上的幽香,突然問,“你姓什么?”
言歡微微閉起眼睛,由他撫摩,神情雜陳著痛苦與歡樂,似揭開心底一道深刻的傷口,半是嘲諷,半是含酸,“我姓葉,落葉飄零的葉,葉言歡,公子也記著吧。”
祁鳳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低聲緩緩道:“葉言歡,找的就是你。”
言歡忽然大聲一笑,扭轉(zhuǎn)身子面向他,手指撫上他的下頜,像覺得十分有趣,也低聲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蘇離離一頭扎進(jìn)院子時(shí),程叔正坐在幾塊疊放的木板上,看木頭雕一塊料。她這么急急地進(jìn)來,兩人都驚得抬起了頭。蘇離離有些喘,卻放松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還沒睡?”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見她平安回來,點(diǎn)頭道:“就睡了,少東家也早些休息吧。”說罷起身去洗漱。蘇離離在木頭身邊坐下,愣愣不語。木頭借著一支松枝油條的火光,捧著尺余見方的木樁子,刻一個(gè)陽文壽字。
剛把輪廓勾出來,蘇離離突然站起來,望著鋪?zhàn)哟筇玫姆较颍瑔枺骸斑有多少活兒沒交?”木頭也不抬頭,一邊刻著一邊答道:“西街壽衣鋪?zhàn)拥娜诎啬拘逗冒辶耍涣硗鈨蓚(gè)散活兒氈泥鋪了底,合了縫,只等上漆。案上還有沒動(dòng)工的兩口,限的是三月交貨,才放了定金。”
蘇離離轉(zhuǎn)過身來,又望著院墻之上,有些失神,似自語又似問他,“我搬到哪里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樓廂房還算鎮(zhèn)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靜,眼眸深處卻如驚弓之鳥,暗藏著深刻的恐懼。
木頭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動(dòng)聲色道:“街對(duì)角順風(fēng)羊肉館的鋪面就好,要搬就搬到那里吧。”
松油枝子爆開一陣火光,照出的陰影四面搖曳,頃刻間委頓在地,熄滅了。眼前一暗,院子里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蘇離離像找不著方向,猶豫了片刻,往后面小院走,邁出兩步,手臂一緊,卻是被木頭拽住了。
她驀然回頭,黑暗中眼神終于聚焦在木頭臉上。木頭站起來,握住她的一只手,“你去哪里?”
蘇離離低頭思索一陣,快而輕地說:“我不知道,我要走,他們要找到我了。”
“誰要找到你了?”木頭柔聲問。
他這句話在蘇離離腦子里過了一遍,誰要找到她了?這樣一思索,蘇離離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這么愣怔,卻不說話,只由他捏著自己的手,心底里仿佛需要這種力度和溫度來支撐。
木頭靜等了片刻,自己接道:“上次盜墓惹上的鬼吧?”
蘇離離點(diǎn)頭,“我……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你做了什么惹到人了?”
“我不知道,你別問了。”蘇離離嘆氣。
“我不問便是。只是許多事,怕也是沒有用的,你何必要怕。”木頭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也握在手里,“你當(dāng)初救我的時(shí)候可曾想過怕?你說我若被仇家尋到,怨不得你。你可曾想過,若我的仇家尋來此地,不是我不怨你,而是你莫要怨我害了你。”
蘇離離張了張嘴,心知如此,卻說不上為什么。明知道救他是行險(xiǎn),還是把他救了。黑暗中木頭眼神發(fā)亮,笑道:“你那時(shí)候不怕,現(xiàn)在也不需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只有自己。”
木頭不說廢話,說出來就不無道理。蘇離離看著他璀璨如星的眼睛,心里暗暗自責(zé):我今日竟覺得那個(gè)祁……祁鳳翔比木頭好看,木頭分明比他好看得多。又想到他說那個(gè)我們,原是泛泛而指,細(xì)細(xì)一想?yún)s有一絲親密味道。又覺著他手上的溫度格外舒適,臉上有些發(fā)熱,她抬手一巴掌不輕不重抽在自己臉上,心頭痛罵:蘇離離,你怎么抽風(fēng)了!
木頭見她終于不再失神,舉止卻更加莫測(cè)起來,一愣之后,大驚,遲疑道:“姐姐,你……你到底受了什么驚嚇,千萬莫憋著,要成失心瘋。”
蘇離離掙脫他的手,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今天確實(shí)有些怔住了,腦子不清不楚的。”
兩人正掙在那里,房門一響,程叔握著蠟燭,披著衣服站在門口,瞇著眼睛,伸著脖子看他們,道:“黑燈瞎火的,你們還在這里說什么。”蠟燭的光雖暗淡,卻足以令木頭看清蘇離離緋紅的臉色,一愣,頓時(shí)雜念叢生。
蘇離離避開燭火,應(yīng)道:“知道了,我就睡了。”今夜第二次鼠竄而去,直入臥房。
木頭站在那里看她砰地關(guān)上門,一回頭見程叔枯老的臉映在燭光下,不知怎么心里也就突然一虛,低頭拾起雕刀和廢料,轉(zhuǎn)了一圈,又扔了木料,手握著大號(hào)韭葉刻刀直直走進(jìn)了臥室。
程叔舉著蠟燭挪出來幾步,望著木頭關(guān)門,眼神疑惑之中又充滿了無辜。
蘇離離靠在門上,既沒點(diǎn)燈,也沒梳洗,反而閉上眼好笑,覺得自己當(dāng)真無聊得緊。十五歲少女該有的深閨望月,花下懷情,不屬于言歡,也同樣不屬于蘇離離。似這般恬淡的時(shí)光已是流年中偷來的,在她隱憂漸釋之際又兀地折轉(zhuǎn),如此反復(fù),不能也不愿去奢望更多。
她拋開這一絲優(yōu)柔的念頭,坐到床沿上,解開頭發(fā)。指縫間有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萌動(dòng)與糾結(jié),直透到心里,她生生放下,轉(zhuǎn)而去想那個(gè)祁鳳翔。只覺此人說不出的古怪可怕,輾轉(zhuǎn)反側(cè),猜不透他的真意,遂埋頭睡覺。著枕即眠,一夜無夢(mèng),直睡到太陽爬上第三根窗欞。蘇離離只覺睡得極沉,爬起來渾身不得勁兒,裹了衣服前往那五谷輪回之地。
走到屋檐下,木頭迎面過來,道一聲:“起來了。”蘇離離人醒了,腦子沒醒,麻木地應(yīng)了一聲“嗯”,擦肩走過。
回來時(shí),見院子里一早便堆著四五塊截板廢料,一地木屑渣子。蘇離離亂著頭發(fā),打個(gè)哈欠,指著地上道:“都是你今早刻的?”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細(xì)瞧,一塊刻著個(gè)“壽”字,一塊刻著個(gè)“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樣。還有一塊,卻刻了個(gè)“蘇”字,蘇離離大驚失色道:“這個(gè)東西可千萬不能刻在棺材上。咱們這一行是不做字號(hào)標(biāo)記的。免得主顧們躺舒服了,晚上齊齊地來謝我,我可招架不起。”
說完也不聽木頭答話,惺忪著眼睛洗了把臉,頭發(fā)一綰,去廚房覓食。程叔坐在飯桌邊喝著豆?jié){,蘇離離抓來一根外賣的油條,撕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就聽程叔道:“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里倒騰,敢情昨晚沒睡呢。”
蘇離離閑閑道:“他許是昨天釅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卻不經(jīng)意扯起一道弧線。
此后數(shù)月,蘇離離一直擔(dān)心祁鳳翔會(huì)找上門來,然而他石沉大海,杳無消息。那句“后會(huì)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蘇離離時(shí)不時(shí)地抽一下風(fēng)。木頭終于見怪不怪,淡定地指點(diǎn)江山,教她該搬往何處,把一條街所有的鋪?zhàn)佣贾竿炅耍K記棺材鋪也沒挪一個(gè)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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