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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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沽川市已經進入漫長的梅雨季。
金鈺半個小時前被媽媽從家里趕出來,此時正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扶著自行車把,艱難地往學校騎行。
今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作為一名頑固多年的學渣,金鈺深知一張成績單能換來媽媽多少聲怒罵。其實幾天前她已經偷偷打電話查過成績,但因為六科總分加起來比二本線還少了十幾分,所以遲遲沒敢告訴家里。
拿到成績單后,金鈺頂著班主任的黑臉溜出了高中大門。
雖然躲不過一世,但是能躲一時算一時。本著這個破罐子破摔的宗旨,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騎車往“樹洞”去了。
所謂“樹洞”,其實就是一棟三層高的爛尾小樓。
幾年前,沽川市政府大肆發展旅游業,很多外地房地產商紛紛涌入,想趁機撈上一筆。結果政策有變,加之此地長年多雨,根本就不適合發展旅游業,于是大批樓盤擱淺,來不及拆遷的爛尾樓群屹立不倒,就這么變成了沽川市的特色。
金鈺的秘密“樹洞”就是在那時候發現的。
每當她考試考砸,和閨蜜吵架,被暗戀的男生冷嘲熱諷,被班主任劈頭蓋臉一頓罵……她都會在放學時,到爛尾小樓里坐一會兒再回家。
她從來沒在自己的“樹洞”里遇見過別人,今天是破天荒頭一遭。
因為常年無人打掃,爛尾樓的臺階上早已積滿灰塵。男人穿著淺色衣褲,就這么席地坐在臺階上,也不管臟不臟。雨水從他發梢衣角滴落,和周遭的灰塵混在一起,顯得臟兮兮的。
金鈺收了傘,立在一旁的墻根,轉而瞥了一眼男人指縫間的香煙,不由得對他生出些同情—煙從雨里來,都潮成那個鬼樣子了,他居然還能湊合著抽。
也真是難為他了。
六月雖是盛夏,可最近陰雨連綿,天氣還是冷颼颼的。一陣小南風吹過,濕冷單薄的短袖緊緊貼在男人的身上,像是要把最后一點兒熱度也從他年輕的軀體里拿走。
未出意料地,他開始發抖,吐出的煙圈勾勒出瑟瑟的形狀,看起來可笑又可憐。
金鈺站在臺階下面抬頭看他,猶豫著要不要避一避這個陌生人,干脆臨時換一個“樹洞”。她沒料到,那個眉頭緊鎖的男人竟會先開口同她講話。
“小姑娘,你怎么一個人來這種地方?”他的聲線低沉沙啞,有點兒久病未愈的感覺。
金鈺奇怪地反問:“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很快,她又心生警惕,大聲沖他喊道,“還有,誰說我是一個人來的?我約了好幾個同學,他們馬上就到!”
男人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謊話,搖搖頭,半晌都沒搭腔。
他依舊擰著眉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煙圈越積越多,濃到化不開的地步,便朦朦朧朧地橫亙在他們之間。
金鈺逐漸看不清男人的臉,只能借由臺階上的一地煙蒂,揣測他的愁容。
過了會兒,他站起身子,順著臺階走了下來。路過金鈺身邊時,他沒頭沒腦地停下來,扭頭看了她一眼。
雷雨交加,天色陰沉得可怕。本來爛尾樓里光線就很暗,再被這個身材高挑的男人當面一擋,金鈺霎時覺得空氣里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她心里嚇得要死,表面還故作鎮靜,扯著嗓子沖他喊:“你看什么看?!”
男人輕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低聲說:“沒什么事的話,早點兒回家,免得家里人擔心。”
言罷,他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回不回家礙著他什么事了?金鈺傻愣愣地望著男人逐漸遠去的頎長背影,只覺得這個人八成是腦子有病,不過好在不是什么地痞流氓。
經過這么一攪和,金鈺再怎么郁悶,也沒心情在“樹洞”里久留。她撐開雨傘,也跟在男人身后,走出了這棟年久荒蕪的爛尾樓。
之后的一年,金鈺落榜復讀,又在這里見過他幾次。寥寥數面,他們沒機會聊什么愛與理想,但至少,她牢牢地記住了他的臉。
很多年以后,金鈺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梅雨連綿的夏天。
在青石板鋪就的狹窄巷子里,曾有兩人匆匆走過—他們總是一前一后,一個行在花傘下,一個闖在風雨中。
在金融危機時期,每個大學畢業生都有自己的煩惱,金鈺也不例外。
上個月,金鈺以“總裁助理”的身份,傲然加入德魯集團。可惜的是,她至今尚未見過總裁。
金鈺擔心剛到手的飯碗就這么飛了,急得四處托人幫忙打聽消息,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一點兒內幕。
兩個月前,德魯集團被幾家對手公司聯手給坑了,丟掉一筆上億的大單子,老總裁急火攻心病倒了,說是在醫院里住了好些日子,情況依舊很不樂觀。
如今,新總裁的人選已經確定下來,只是據說人在國外,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走馬上任。
位于德魯大廈頂層的總裁辦公室一直不開門,金鈺只好每天混跡在樓下的辦公區里,和秘書室的幾個姑娘坐在一起,一有空就八卦公司秘聞,借機增進友誼。
周五下午,金鈺和秘書室的李冉聊得正歡,就接到了喬幸打來的電話。
喬幸是外地人,四年前來到沽川市讀大學,和金鈺成了上下鋪的鐵桿室友。大學畢業之后,寢室里其他人都去北上廣深打拼,只有喬幸和金鈺留在了沽川市。
“芋頭,我在潮汕砂鍋粥訂好了位子,出來一起吃個飯啊!”
“沒問題!什么時間?”
“就現在,我已經到飯店了,你也快過來。”
金鈺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瞬間傻掉了。
“現在?這、這才三點半啊!”她刻意壓低聲音,嘀咕道,“喬老板,你當年多乖啊,從來都不逃課。現在居然……翹班?”
“周五晚高峰本來就不容易搶到位置,砂鍋粥又不讓提前預定,不早點兒過去怎么行?反正先不說那些有的沒的,一句話,來不來?”身為寢室長的喬老板雖然學會了翹班,可她辦起事情干干脆脆和講起話來風風火火的勁兒,倒是不減當年。
姐妹相約實屬難得,可金鈺之前從沒干過遲到早退的事兒,猶豫半晌也沒敢答應。
旁邊的李冉看不下去了,湊過來慫恿金鈺:“總裁不至于專挑今天來公司的,你要是真有別的事兒就先去辦吧,萬一有什么情況,我立刻給你打電話。”
金鈺還是不大放心:“不會出什么岔子吧?”
“不會不會,你就放心去吧,我幫你盯著。”
李冉這個職場老油條,把話說得四平八穩的,金鈺鬼使神差地就信了。
結果,她剛坐上公交車,李冉就打來電話,急吼吼地說:“金鈺金鈺!你趕緊回來,去頂樓辦公室!我聽我們領導說,總裁來公司沒瞅見助理,這會兒貌似要奓毛!”
“哪個總裁?”
“當然是新總裁!”
金鈺聞言一拍腦門,蹦下公交,撒丫子就開始往回跑……
電梯從一樓開始上升,不出幾秒,就到了頂層。
總裁奓毛是個什么局面?金鈺連想都不敢細想。可實際上,從辦公室里傳來的那聲“請進”,卻平靜得出乎她意料。
金鈺推門而入,循聲往老板椅那邊望去,頓時愣在了當場。
看到他的一瞬間,金鈺幾乎錯將他認作是爛尾樓里的男人。但她一想到那人落魄的樣子,又暗自否認,怎么可能?
“我叫任之初,從今天起擔任德魯集團的總裁。”任之初言簡意賅地亮出身份,冷眼打量著她,“你就是我助理,金鈺?”
金鈺還有些沒緩過神,遲疑片刻才回答:“……是的,任總。”
“解釋一下你玩忽職守的原因。”任之初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臉上。
金鈺被他得盯得直發毛,耷拉著腦袋,小聲扯謊說:“我姐……生病了。”
任之初沉默許久,久到金鈺心都涼了。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抬頭看他,想再試試以情動人,結果“任總”倆字還沒說完,就被他不耐煩地打斷了。
“下不為例。”
她如獲大赦:“謝謝任總,我保證沒有下次了!”
任之初點點頭,起身穿上西裝外套往門口走,邊走邊說:“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半小時之后回來。你趁這時間把最近三個月各部門的工作報告都整理好,發一份到我郵箱。”
金鈺對著任之初的背影表決心:“好的,我一定辦妥!”
所以古人常說,沖動是魔鬼啊……
案頭的資料堆積如山,辦公電腦上的報表讓人眼花繚亂。
金鈺全神貫注地忙碌了二十五分鐘,卻只整理出一小半的報告。眼看著再過五分鐘老板就要回來了,她急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一邊咬牙繼續奮戰,一邊忍不住在心里暗忖—最近幾個月,德魯集團不是已經被對手公司打擊得快要窮途末路了嗎?怎么還會有這么多部門提交這么多的工作報告?
雖說樹倒猢猻散不是什么好事兒,可至少在這一刻,金鈺卻是巴不得德魯集團這棵大樹趕緊倒了,暫時免她被工作折磨之苦。
五分鐘后,任之初還沒回來,喬幸的電話卻率先打了過來。
金鈺這才想起自己剛才急著往公司跑,然后就一直和冷面老板以及他安排下來的工作死磕,根本就忘了跟喬幸匯報最新動態,估計喬幸以為她現在應該快到潮汕砂鍋粥了呢。
金鈺一邊在心里默默盤算著怎么對喬幸解釋,一邊心虛地接起了電話。
還沒等喬幸開口,她便搶先一步認慫:“喬老板,我跟你承認,我又犯錯誤了。”
喬幸問道:“怎么個情況,又堵車了?”
“不是堵車,說起來全是淚啊……”金鈺哀嘆一聲,直言說道,“我半路接到同事的電話,被抓回來給總裁賣命了。你是不知道,我這老板簡直是個……”
她一肚子苦水沒來得及往外倒,結果任之初偏偏趕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也多虧她反應快,及時把“變態”二字咽了回去,要不然她這份總裁助理的工作也就危險了。
金鈺暗吁一口氣,卻發覺任之初看她的眼神好像有點兒不對。
她愣了一秒,然后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不僅忘了掛掉電話,甚至還忘了趕快放下電話。她居然就這么舉著手機和任之初四目相對了好一會兒,活像一個極其沒有職業操守的傻缺。
金鈺正愁著這次該怎么解釋自己的“玩忽職守”,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喬幸偏在這時候火上澆油地嚷了一句:“你三天不放我鴿子會怎樣啊?不知道我在飯店等你大半天了嗎?!”
臨近用餐高峰,潮汕砂鍋粥里顧客往來不斷,喬幸的周圍不是一般的嘈雜,于是她喊話的嗓音也不是一般的大。
總裁辦公室里安靜得針落可聞,國產山寨手機的聽筒與免提效果又幾乎沒差別,所以……
金鈺雖然很不愿意面對現實,但她相信,喬幸剛才所說的話,已經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任之初的耳中。
她匆匆掛了電話,垂下頭,半晌沒敢抬眼看他。
任之初走到辦公桌近旁,譏諷道:“你姐病得可真不輕。”言下之意,她翹班的謊話已被拆穿,并且無藥可救。
金鈺默不作聲,自暴自棄地點了點頭。
他話鋒一轉,又問道:“報告都整理好了嗎?”
而她繼續保持沉默,又破罐子破摔地搖了搖頭。
“怎么,沒得解釋?”任之初怒極反笑,將手里的車鑰匙摔在木質辦公桌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金鈺耷拉著腦袋思索了半天,還是覺得自己現在解釋什么都是多余的,反正人之將死,怎么救也救不回來。
“真的很抱歉,”她抬起頭來,滿臉真誠地望向任之初,干脆直接表決心,“任總,我保證沒有下次了!”
任之初輕蔑地嗤笑了一聲:“上次我說‘下不為例’的時候你也是這么給我保證的,管用嗎?”
金鈺明知自己頻頻犯錯,所以不敢貿然頂嘴,只垂頭躲在一旁不作聲,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任之初繞過辦公桌,在她旁邊的老板椅上坐下來,話鋒一轉對她說道:“把目前整理好的部分拿給我。”
“啊?”金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要看工作報告,“哦,整理完的我剛才打印出來了,都在這里!”
她忙不迭地將厚厚一疊工作報告雙手奉上,如同極力討好主人的哈巴狗。
任之初接過文件,只交代了一句“繼續整理剩余部分”就開始頭不抬眼不睜地忙他自己的事情,再沒理會旁邊那個心懸一線的可憐助理。
難道剛才她說謊曠工偷懶煲電話粥的事兒……就這么算了?也許這位老板真的就是這樣一個急性子,脾氣來得飛快,去得也飛快?
金鈺想來想去,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一邊繼續整理冗雜的報表,一邊偷眼瞄了一下身旁的任之初,心里祈禱著能從他的臉上瞧出那么點兒雨過天晴的意思。
可是,看到他側臉的一瞬間,她又不淡定了。
棱角分明的臉龐,斜飛入鬢的眉宇,直挺堅毅的鼻梁,還有幾乎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他這副俊朗無雙的模樣,怎么看都與五年前在爛尾樓里抽煙的男人別無二樣。
金鈺不由得有些恍惚,本該認真工作的思緒也飛往回憶的角落。
五年前,沽川市還沒有現在這么繁華,即便是在市中心,也找不到太多林立的高樓,當然更難瞧見堵得一塌糊涂的馬路。
那時候,時光緩和又安逸,而金鈺還只是個無憂無慮的胖女孩。高年級的壞小子時常故意嘲笑她胖得像學校門口的石墩子,金鈺心頭不快,就去爛尾小樓里自暴自棄地喝可樂,打算干脆把自己變成個死胖子,以此來報復社會。
這種發泄式的躲藏總是很管用,它仿佛有種魔力,能在很短暫的時間里令金鈺恢復快樂。所以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用這個土辦法哄自己開心。
直到那年,她遇見他。
他的下巴蓄著淡青的胡楂,看起來卻并不邋遢,只是偶爾會有點兒狼狽。他的臉上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話不多,笑容更是幾乎沒有。他從來不帶雨傘,指間總是夾著梅雨季節難免發潮的香煙。
金鈺至今依然可以清楚地回憶起爛尾樓的每一個畫面,因為恰恰是這個寡言少語的男人,卻帶著一句很有分量的話闖入她的小世界,并且不經意間,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坎里。
他說—你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很多事情都說不清楚緣由,就像是命中早已注定了一般,還沒嘗過人間疾苦的金鈺,好巧不巧地就記住了這句話。
第二年六月,復讀生活如期結束,金鈺如愿考上沽川本地最好的大學,卻在新學期報到的第一天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
母親李彩橋在電話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好久都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也就是在那個秋老虎突然來襲的燥熱下午,金鈺永遠失去了她的父親。
家里失去了唯一的頂梁柱,生活忽而變得那么艱辛。
李彩橋本來就是沒什么文化的農村女人,早先在電力廠里做出納員,后來廠子不景氣,她就成了沽川市的第一批下崗工人。
金父去世后,李彩橋也幾次試著再找工作,可總是不能如愿。后來她干脆買了輛二手的三輪車,每天早上在離家不遠的巷子口賣菜,出早市雖然賺得不多,但好歹能維持她們母女的日常開支。
只是,高昂的大學學費就成了難題。
金鈺也曾一蹶不振,想過退學,然后和母親一起去早市賣菜養家。可是某一次,她一個人躲到爛尾樓里偷偷哭泣,卻不期然想起那人曾對她說過的話。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那樣無助的時候,她只能選擇相信他的話,然后咬牙堅持著走下去。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那個男人的一句話,幾乎成了金鈺全部的信仰。
就這樣,她帶著一份近乎偏執的信念,開始了往返于圖書館和各種打工場所的困苦生活。
金鈺始終執拗地對自己說—無論如何,她一定能夠堅強地走完最黯淡的時光,然后給自己、也給母親掙得一個明朗而安穩的未來。
金鈺曾聽人說,沒有不經歷痛苦就能成長的好事,所以她從不怨懟生活施予她的重量,反而時常心存感恩。
當然,在她的生命里,還有另外一些更加值得感恩的人和事,就比如那個如同信仰一般存在于她回憶里的落魄的男人。
很多次,她都想找到他,問問他那時究竟為什么而愁苦,也問問他,是否愿意接受她的一點兒余力,允許她把自己的堅強和勇氣也分給他一點兒。
只是可惜,金鈺后來一直沒有再見過他。
五年后的今天,她從風雨里一路走過來,消瘦了很多,也漂亮了許多,眉目間已不再是從前的稚嫩模樣,反而平添了女人的風姿與柔情。
此時幾近傍晚,天色已經有些黯淡。
金鈺坐在明亮安靜的總裁辦公室里,仿佛又看到了回憶里的那個人。可是她仍舊不敢確定—眼前的任之初,真的就是他嗎?
分毫不差的容顏,卻掩藏著截然相反的氣質。一個平和溫暖,如同蒙了淡淡愁緒的暖陽;而另一個卻冷漠倨傲,恰似犀利狡黠的冷月。
金鈺很迷茫,但卻沒有太多時間迷茫,因為任之初已經不耐煩地催促了她好幾次。
“我最多再給你半個小時,如果還是整理不完剩下的這么點兒東西,”任之初半瞇著眸子睨了她一眼,冷聲威脅道,“明天你就直接去人事部拿個離職證明,然后卷鋪蓋走人吧。”
果然,回憶總是很豐滿,而現實卻總是很骨感。
就在幾分鐘前,金鈺還傻傻地以為自己找到了漫漫長路上的指路明燈,結果老天爺當即一盆冷水潑下來,告訴她其實這個不近人情的老板才是她的衣食父母。
窮人沒資格和錢作對,而金鈺顯然被“離職證明”四個字嚇得不輕。她趕忙收回胡亂飄蕩的思緒,埋頭伏案,又繼續忙碌起來。
她只顧著和工作死磕,根本沒留意時間,直到將所有報告整理完畢,才發現窗外的暮色已經很深。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時間,心中暗叫不妙。
只不過是一晃神的工夫,竟然就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說到底,她還是沒能按時完成任之初交代的事情,而且這一次他連催都沒催一句。
金鈺有些沮喪地想,任之初一定是對她失望到極點了吧。她偷瞄他的側臉,妄圖洞察老板的心情,可他頂著一張頑固的冰山臉,根本就沒有什么表情可供她參考。
任之初拿著報告隨便瞧了幾眼,便順手將其放在了辦公桌上。
他扭頭看向金鈺,聲色俱厲地說:“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辦事效率像你這么低的人,而且更關鍵的是,你完全沒有‘勤能補拙’的覺悟,對待工作的態度也不是一般的懶散。”
金鈺聽到這里就覺得大事不妙了。她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任之初大概馬上就要開口攆人了吧?
可實際上,他卻話鋒一轉,給她留了一線生機。
“不過你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還算是有點兒小聰明。”
金鈺知道他這話指的是什么。其實她無非就是按照重要程度給所有部門排了個順序,然后按照優先級,把市場部和銷售部的工作報告最先整理出來了。
她抬頭對上任之初的視線,可憐巴巴地盼著他能寬宏大量地留下她。
好在,他沒有負她所望。
“我再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能不能留下來,看你自己的表現。”
金鈺仿佛被人喂了一大顆定心丸,噎得雙眼直放光。她興沖沖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他說道:“謝謝任總!我一定會……”
任之初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你快別給我亂保證了。”
“沒問題,我保證再也不亂保證了!”其實話剛說完,金鈺就意識到自己沒救了。
“……”當然,任之初也已經明白了什么叫“孺子不可教也”。
夜幕籠罩在車水馬龍的沽川市,此刻,放眼望去,一棟棟高樓燈火通明。
金鈺從下午一直忙到晚上九點多,已經疲倦得有些睜不開眼睛。她強打起精神,按照任之初的要求給秘書室的員工發了一封通知郵件,然后才離開公司。
從德魯大廈出來,她快步穿過門前的馬路,去對面的公交站等車回家。
出乎她預料的是,公交車還沒來,李冉的電話倒是先打了過來。
“金鈺,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我剛從公司出來,沒什么不方便的。怎么了,這么晚打電話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李冉說了句什么,可是金鈺沒有聽清。
電話那邊很吵,嘈雜的背景音里,隱約可以聽出路邊的小販在吆喝著“鐵板魷魚十塊錢三串”。
金鈺忙到這個時間還沒吃飯,顯然是餓得神志不清了。
她聽著電話那邊不斷傳來夜市的熱鬧聲音,莫名其妙就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公交車站也飄蕩著烤串和麻辣燙的辛香。
伴隨著這種若有似無的美食香味,一輛深灰色的賓利轎車從遠處徐徐駛來,不偏不倚地停在了金鈺面前。
副駕車窗緩緩搖下來,金鈺有些不明所以,探過身子往車里望去。車內燈光有些昏暗,淺淺地落在任之初的臉龐上,將他原本硬朗的輪廓渲染成柔和的模樣。
這一刻,金鈺腦子里忽然就有點兒懵了。
她沒來由地想起《大話西游》里的一句臺詞—我夢中的白馬王子,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駕著七彩祥云來迎娶我。
任之初看了金鈺一眼,見她正在講電話,雖然沒有開口,但也沒有繼續開車。他只是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視線,看起來像是在專門等她。
金鈺被他這么一瞧,倒是恍然回過神來。
她壓低聲音對李冉說:“先不跟你說了,等會兒我再打給你……”言罷,沒等對方做出反應,她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金鈺笑著往前走了幾步,主動和任之初打了聲招呼。
他沒看她,只是用命令的語氣說:“上車。”
金鈺猶豫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不麻煩您了,我坐公交回去就好。”
“上車,”任之初轉頭對上她的視線,“別讓我說第三次。”
再推辭下去就顯得有些矯情了,金鈺笑著說聲“謝謝”,然后開門上了車。
車還沒開過第一個紅綠燈,金鈺的手機又響了。她不由得有些納悶兒,怎么大家都趕在這么個節骨眼上扎堆兒來找她。
她瞥了一眼來電顯示,隨即又轉頭看向一旁開車的任之初。
任之初沒有回應她的視線,他一邊仔細觀察著T字路口的路況,一邊低聲說:“趕緊接電話,鈴聲吵得我頭疼。”
明明是好心,卻非得端著領導架子,不肯好好說話。金鈺忽然覺得這樣的任之初有點兒好笑,就像一只別扭的大貓。
電話接通,喬幸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
“芋頭,你現在下班了嗎?”
沒在公司,可是在老板車里,這算下班了嗎?金鈺愣了片刻,也不知該怎么回答,索性跳過喬幸的問題,直接問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嗎?”
“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一個人寂寞地吃完了砂鍋粥,來控訴一下你放我鴿子這事兒。”
金鈺開玩笑道:“憑我對你的了解,我怎么覺得你八成是來跟我炫耀的?”
“還真是,你都不知道那家的蝦蟹粥味道有多贊!”喬幸笑了笑,又說,“要不然我贊助你一頓消夜,以作補償,怎么樣?”
“改天吧,我剛吃過晚飯。”金鈺隨口撒了個謊,誰知空空如也的胃偏在這時“咕嚕”了一聲,徹底將她出賣。喬幸自然聽不見,可一旁的任之初卻聽得一清二楚。
金鈺頓時有些尷尬,又和喬幸簡單說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她訕訕地看向任之初,故意扯開話題:“不好意思啊,剛才是我大學室友的電話。”
任之初應了一聲,可是等他再度開口,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先陪我隨便吃點兒東西,然后我再送你回去,沒問題吧?”
“我都可以,看您安排吧。”金鈺微笑著點頭,簡直想畢恭畢敬地哭給他看。眼看著快十點鐘了,她倒是真想說“有問題啊,請您放我回家”,可她哪里敢?
說到底,她也只能由著任之初把車開往市中心。
像任之初這樣富有又冷傲的人,會喜歡去什么樣的地方用餐呢?這一路上,金鈺一直都在琢磨這個問題。
她想到了很多種可能,可是當他最終把車停在糖坊街口,她還是免不了有些訝異。
如果金鈺沒記錯的話,幾年前她和那個男人相逢的“樹洞”,就在糖坊街的盡頭。
最近幾年,政府連續加大拆遷改革力度,那些爛尾樓早已被一排排齊整的商鋪所取代。金鈺雖然已經有一陣子沒來過這里,然而此刻,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地方。
任之初率先下車,快步繞到副駕駛這邊,伸手替金鈺拉開了車門。
下車的時候,金鈺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任之初。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只覺得心跳如鼓,一時竟分不清現在與從前。
與這個男人一起回到這條熟悉的街道,究竟是刻意還是巧合?
她有些出神地凝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思慮良久,卻怎么也猜不透。
糖坊街自從被開發成商業區,就一直以“晝夜不休”聞名于沽川。夜里十點多鐘,別的商業街早已關門歇業,只有這里依舊燈火通明。
格子磚鋪就的道路,看起來敞闊而平整。暖橘色的路燈照耀在路的兩側,將連綿的商鋪裝點成格外紅火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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