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那個年紀,無論我愛上誰,都會那么深,那么痛。
1.
隱霧樓建在紫薇城的最頂端,白霧繚繞,云蒸霞蔚。
我跟在月師兄身后,沿著盤山的石階往上走,氣溫越來越低,寒氣愈加逼人。他回過頭來問我:“影兒,你冷不冷?”
“我還好,來之前特意多穿了件衣服。”可是雙手是赤裸地露在外面的,寒意順著指尖涌進身體。我搓著手說,“這里四面都是雪山,就像冬天一樣。難怪宗主要把天牢設在隱霧樓了。”
月師兄丟過來一雙手套,紫色底配白梅花,料子是上好的絲絨,做工極是精細,縫隙處都是用金線縫合的。我戴上了,大小正合適。我翻手看看說:“這種女兒家的東西,一定是彤小姐的吧?”
月師兄沒有回答,只是抽出九節(jié)鞭姿態(tài)嫻雅地往上一甩,另一端就鉤住了山峽對面落滿霜雪的松樹枝。他回身朝我伸出手來,有些抱歉地說:“帶你抄了近路,就要躍過一線峽。”
我把手交給他。月師兄一使力便環(huán)住我的腰,帶著我騰空而起,悠悠然往對面蕩去。四周雪山潔白璀璨,好像銀裝素裹的童話世界。陽光照在上面,映出彩虹般的七色光。半空中我睜大了眼睛,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景色,不由得驚嘆地說:“好美!”
轉眼已經落到了對面。路面上全是冰,非常滑,我沒有經驗,照常踏出一步,刺溜一下滑出老遠,我嚇了一跳。月師兄忙伸手攬住我,說:“小心。這種冰路你走不慣的吧?”
我一向好勝,輕輕掙開他,在地面上滑了幾下,很快就掌握了平衡,回頭一笑,說:“沒關系,習慣就好了。其實也挺好玩的。”
月師兄微笑著著我,若有所思的樣子,說:“你跟小彤真是很不一樣。她每次走這段路都要人扶的。”
提到彤小姐,我也沒什么話好講。沉默了一會兒,我就走到了隱霧樓。這里真的很冷,大門上的牌匾都是用寒冰雕刻而成的。我仰著頭,輕嘆一聲,說:“成彥錚是成家三代單傳的獨子,自小身子就很弱。這種環(huán)境,也不知道他扛不扛得住。”
“我想,有你幫他的話,他應該不會在這里待太久的。”月師兄深深地看我一眼,為我打開了隱霧樓的大門。
回憶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一重又一重,就像是一道道的門,不斷地開啟,不斷地閉合,不斷地選擇……這就是人生吧。
第一次見到成彥錚,是在他住所的連廊里。我端著一碗中藥正要給他送去,他從房間里沖出來,一揮手就打翻了我手上的托盤。
他母親跟出來,一臉心疼的表情,說:“錚兒,你又發(fā)什么脾氣?”
“父親根本就不相信我!為什么他肯教成阿二通靈術,卻不肯教我?他只是個家奴而已!”成彥錚那時候比現(xiàn)在更纖弱,臉色非常蒼白,更顯得唇色嫣紅,好像點了胭脂一樣。少年的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眉眼細長,眼尾上挑,狹長而憂傷。他的美與月師兄的雍容嫻雅和李洹歌的冷厲俊朗不同,是一種病態(tài)的纖弱的,讓人一看就想要保護他的美。
“你身體虛弱,通靈術陰氣很重,不適合你學的。你父親也是為你好啊。”成彥錚的母親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地說。
成彥錚聽了更加生氣,氣急敗壞地又在打翻在地的湯碗上踩了幾腳,說:“我沒用,我身體虛弱,連下人阿二都比不上,也不配做成家寨的少主!”
“錚兒,你……”他母親一向很疼愛他,此時見兒子這樣,又是不舍又是歉疚,撫了撫額角差點昏了過去。我想起小時候,我母親也經常被頑皮的我弄得十分無奈,心中不忍,便上前扶了她一把,垂頭勸道:“夫人,少爺正在氣頭上,您待會兒再過來吧。”
成夫人嘆了口氣,也只好走了。走時她回頭看我一眼,吩咐道:“好吧,那你幫我看住他。”
“是,夫人。”我應了,等她走遠了才說,“少爺……”
“住口,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成彥錚頭也不回,沒好氣地說。
“你看看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這么沒禮貌。”我抱著空托盤,倚著廊柱站著,說,“長得斯斯文文,發(fā)起瘋來卻當仁不讓。”
“你說誰發(fā)瘋!”成彥錚氣沖沖地回過頭來,看到我的臉,怔了片刻,說,“你是新來的?”
“平常負責端藥的丫鬟都讓少爺給罵跑了,可不是新來的嘛。”我拿起掃把去收拾地上的湯碗碎片,一邊數(shù)落他,“都多大了,還耍賴。這藥很貴的,說打就打了,真浪費。”
“牙尖嘴利的,怎么那么多話!”成彥錚斜了我一眼,說,“你叫什么名字?”
“秦雙影。”我看著他的眼睛,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別總像個小孩子似的胡鬧。以后有我在,看你還敢不喝藥。”
成彥錚怔怔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說:“你口氣可真大,連我娘都不敢這樣跟我說話。”
“慈母多敗兒。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瞥了他一眼,作勢舉起掃把就要打他。成彥錚大概沒被人這樣對待過,一時也沒顧得上用身份壓我,只是下意識地伸手來擋。
我看他這樣子,不由得好笑,撐著掃把看他,說:“以后懂事點吧,大少爺,別總是無法無天的。遇見我,算你倒霉了。”
那時初見,誰能想到,不久之后他會對我說:“秦雙影,遇見你,真是我的幸運。”
后來成彥錚真的對我很好,百依百順。連成夫人都說,這小霸王自幼驕縱,目中無人,從來沒有這樣對過一個人。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可惜我秦雙影鐵石心腸,根本不值得他那樣對待。
我跟在月師兄身后,無聲地走過一段狹長陰暗的走廊,關押成彥錚的牢房就在盡頭。月師兄停下腳步,說:“我想陪你過去,因為我怕他使什么秘術來害你。不過,如果你想同他單獨談談,我就在這里等你。”
我笑了,說:“月師兄,你這樣說,叫我如何回答呢?不過,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就陪我一起過來吧。”
成彥錚是重犯,有個侍衛(wèi)坐在那間牢房門口,專門看著他。那侍衛(wèi)見到月師兄,急忙站起身,垂首恭敬道:“樓主好,影姑娘好。”說著殷勤地幫我們擺了兩把椅子。
月師兄擺手示意他退下,卻被我叫住,吩咐道:“去拿個火爐過來給我暖暖手。”
那人應聲去了,很快端來一座紅泥小爐,呼呼冒著氣,四周漸漸暖和了些。
我坐在牢房對面,透過裊裊升起的白煙,望著里面那個病弱纖細的少年。
幾個月不見,他憔悴了許多,此刻好像睡著了,頭發(fā)有些散亂,零落而俊美,嘴唇抿成倔強的弧度,幾乎沒有了血色。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是我,一道傷痛自眼底閃過。他說:“秦雙影,你來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嗎?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我伸手烤著爐火,淡淡地說:“人是會變的嘛。再說,左右閑來無事,就來看看,你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是不是挨得了這種當階下囚的苦。”
成彥錚咬著牙說:“我還沒斷氣,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雖然沒斷氣,可是也半死不活的嘛。”我淡淡地說,“我還是挺滿意的。”
“你!”成彥錚猛地站起身來,扶著柵欄看我,原本一雙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布滿了紅色血絲,說,“我不會放過你的,秦雙影!”
“不放過我?哈,你怎么不放過我?”我站起身,隔著一道鐵欄,看著他的眼睛,步步逼近,說,“成少爺,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連小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想找我報仇?你憑什么?”
成彥錚眼睜睜地看著我,眸子里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
我歪著頭看他,說:“你要是真的有本事,就好好活下去,以后堂堂正正地來找我報仇!”
仇恨,有時候也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我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心想,如果沒有遇見我,此時此刻的他會不會好過一點?被喜歡的人背叛和失去一切的感覺,究竟哪個比較痛呢?
其實我與成彥錚之間的事情,完全是臨時起意。
當初我混進成家寨做個侍女,只是為了熟悉成家寨的地形,了解他們的武功路數(shù)和人員部署,并沒有刻意想要吸引這位少主的注意。
哪知他后來竟然對我青睞有加,對我好,對我笑……直到最后一刻還在想著如何護著我逃走。
“報仇?可是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我冷笑著說,“明天宗主就會召見你,如果你表現(xiàn)得不好,他就會將你處死。即使不死,你也只是個階下囚。而我呢?我很快就是葬雪樓樓主,權傾天下。你憑什么跟我斗?憑什么來報仇?”
成彥錚緊緊抓住鐵欄,搖晃著說:“秦雙影,你放心,我一定會活下去,一定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
“嗯,很好,態(tài)度很端正。”我點點頭,說,“不過眾所周知,我們的成大少爺,一向是只會說不會做的。”我抬起下巴,不屑地說,“你先用腦子想想怎么在宗主眼皮底下活命,然后再來跟我說報仇的事吧。你弄傷了他的寶貝女兒,他可是很記仇的。更重要的是,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他是絕對不會留下的。
“月師兄,我們走吧。看到他這副失落的樣子,我也就安心了。”沒等成彥錚再說什么,我已經轉身離去。紅泥小爐還在刺刺地冒著氣,月師兄跟在我身后,一路默默的沒有說話。
走出很遠,月師兄忽然悠悠地說:“你這是故意用激將法嗎?何必呢。這種無謂的善心會害了你的。雙影,從小到大,除了面對李洹歌,你一直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我明白。其實我做都做了,何必再裝出一副內疚懺悔的樣子。還真是失敗啊。”我站在轉角處,靠著墻壁站著,說,“對于感情,我一直是個失敗者,所以我也沒想過要利用。我只是后悔,不應該與成彥錚有什么瓜葛。”
月師兄頓了頓,說:“昨夜,紫薇城里有東瀛忍者潛入的事情,相信宗主已經知道了。成彥錚能不能活命,就看他有沒有慧根了。”
從小到大,月師兄一直很善解人意,長大之后更是好像能看穿人心似的,仔細想想甚至有些可怕。我說:“不過,成彥錚自小就身子弱,成家祖?zhèn)鞯拿匦g只學會了不到三成。而且他也不傻,也知道他真正的仇家是宗主而不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恨我而屈就于宗主。”
所以,我希望他再恨我一點。
我故意激怒成彥錚,就是希望能激起他活下去的斗志,不要破罐子破摔意氣用事,跟宗主鬧僵就沒有活路了。我希望他能想清楚自己所處的形勢,懂得用成家的家傳秘術來交換宗主的賞識——那也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利用價值。
而且昨夜?jié)撊霒|瀛忍者的事情,對固若金湯的紫薇城來說也的確是個很大的威脅。要想了解他們的武功路數(shù),最好就是從同為東瀛忍術流派演變過來的成家寨秘術上面入手。
月師兄總是這么明白我的想法,一句話都不用多說。
“那座紅泥小爐,我會讓人繼續(xù)擺在那里的,你放心吧。”月師兄陪我走出隱霧樓,此時已是正午,可是雪山之巔依然寒氣逼人。他說,“雙影,你別光想著別人,也要多想想自己。宗主是何等人,你一路護著成彥錚,他會看不出來嗎?如果為了這個人而失去宗主的信任,值得嗎?”
“從前的我爭強好勝,很希望得到宗主的器重,建功立業(yè)。也曾經很想成為葬雪樓樓主,與你和李洹歌這兩大公子齊名。”我說,“可是這一次,我執(zhí)行完任務重回紫薇城,忽然發(fā)覺這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我想要什么,好像忽然間連自己也不清楚了。”我說的是心里話。望著這個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我忽然間有些迷惘。
這時,一簇明媚的黃色閃現(xiàn)在我眼底。月師兄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枝黃色別亦難,遞給我,說:“很多時候,人活著不一定要有目標。順其自然不是更好嗎?”
我伸手接過,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月師兄低頭看我,烏黑的長發(fā)垂在肩頭。他望一眼我手中的別亦難,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有時候,做人簡單一點,也許就會快樂一點。”
“月師兄……看不出來,你懂這么多道理,不愧是小時候‘經學’學得最好的人啊。”我笑著說。一陣風吹來,揚起我和他的衣角,我將那朵別亦難扯碎,扔在風里,說,“只是人生在世,隨波逐流,往往是知易行難。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話音漸落,如那黃色花瓣一般,片片散落在潔白雪面上,被風卷起來,輕輕打著轉。月師兄輕嘆一聲,說:“歲月繁苦,人事無常。可是渺渺眾生,又有什么辦法?”一絲迷惘和無奈,瞬間閃過他的眼底。
剎那間,我忽然有些迷惑,從小到大順風順水的月師兄,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嘆呢?月師兄的表情轉瞬間恢復如常,絕美而平靜,像春夜繁星照耀下的一汪湖水。
2.
翼軫軒建在山下,這里的楓葉四季如火,可比隱霧樓暖和多了。
我過去的時候,彤小姐正坐在中庭飲茶,看見我忙起身迎過來,說:“影師姐,你來了。”
我說:“彤小姐,不知你差人叫我過來,所為何事?”
彤小姐臉上閃過一抹羞澀之色,招呼我坐下,說:“來,先喝杯茶吧,是上好的龍井,味道很好的。”
我沿著石桌坐下。這茶倒的確是很香,騰起一陣青煙裊裊。彤小姐的神情看起來朦朦朧朧的,有些憂郁。她說:“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我從小跟著父親長大,又是獨女,沒有姐妹,有點心事也不知該跟誰去說……影師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仍然是紫薇城里我唯一可以依賴的師姐……這就是你那日問我的,我想念你的原因。”
我拈著那小巧的青花瓷茶杯,輕輕轉著,道:“那么,你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呢?”
“昨天你看到洹歌師兄跟我在一起……其實不是那樣的。只是我受了驚嚇,他怕我悶,過來陪陪我而已。”彤小姐臉頰微微發(fā)紅,說,“我們之間……”
“你沒必要跟我解釋的。”我打斷她,想了想,說,“雖然你跟月師兄已經訂了婚,可是畢竟還沒有行禮。男未婚,女未嫁,你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彤小姐的臉色更紅了,垂下頭說:“我……我沒有對不起月師兄……”
其實我這樣說,倒不是為了李洹歌。而是覺得月師兄被蒙在鼓里,地位岌岌可危,有些替他打抱不平而已。
“我知道。”我和顏悅色地說,“你是個好女孩,月師兄又那么優(yōu)秀,你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的。”說完我喝一口龍井,看著她露出為難的神色,只聽見她說:“其實,我不好,一點都不好……我很貪心,我好像忽然間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我怔了怔,看著她沒有說話。
彤小姐咬咬牙,說:“其實從小到大,月師兄和洹歌師兄都對我很好……我也沒想過長大以后要如何選擇……一年前,父親將我們四個分別指婚,并且派你和洹歌師兄出城去執(zhí)行任務,雙雙離開了紫薇城。我想父親為我安排的總是最好的,自然而然就與月師兄走到了一起。”她抬頭看我,微暗的天色下面若桃花。她說,“可是現(xiàn)在,你跟洹歌師兄解除了婚約……他也待我比從前更好了……”
這些話,一字一句落在我耳朵里,聽起來是不怎么舒服,卻也不再難受。只是,她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呢?他們的事跟我又有什么關系?要是換作從前,我可能直接站起來就走了。可是現(xiàn)在,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這里,沒有說話。
“我是不是好壞?也好貪心?影師姐,我也很討厭三心二意的人。可是現(xiàn)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彤小姐苦惱的樣子看起來楚楚可憐。她說,“影師姐,如果你是我,你會如何選擇?”
如果我是你……可是我怎么會是你呢?我怎么會有那樣的幸運,得到紫薇城里兩位名公子的青睞?我沒有超凡的美貌、柔弱的性格,和權傾天下的父親。其實在內心深處,我大概一直都很忌妒彤小姐的吧。只是一直都不肯承認,不肯承認她的確比我更可愛。
然而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忌妒是最沒有用的東西,只能加重痛苦而已。我也將過去的一切,都看得很淡了。
“這是終身大事,沒人可以代替你做選擇的。”我耐心地說,“只是要盡快,不要拖,否則你不但會傷害他們,也會傷害你自己。”說完我站起身,將杯中龍井一飲而盡,說,“感情上的事,我本身就很失敗,也沒什么能再告訴你的了。好自為之吧。”說完我轉身要走。彤小姐一把拉住我的袖子,說:“影師姐,謝謝你。”
“不用謝。”我說,“只是,以后這種事,還是不要再講給我聽了。我不是一個好姐姐,也不是一個好聽眾。”
“影師姐……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不討厭我呢?”彤小姐仰起臉龐,秀眉微蹙地看著我。我忽然間有些歉疚,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也許是李洹歌過去給我的傷痕太深了,也許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對一個人好。
我拍了拍她攥住我袖子的手,說:“彤小姐你不要多想。你很好,任何人都舍不得討厭你的。只是我……”我頓了頓,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了。
其實沒什么好說的,也根本說不清楚。我朝她揚了揚嘴角,說:“我先走了。這兩天紫薇城里混進了刺客,你要小心些。”
“謝謝影師姐!”彤小姐見我這樣說,很開心地笑了,說,“對了,影師姐剛回紫薇城,起居飲食也沒個人打理。如果影師姐不嫌棄,就把我的近身丫鬟錦楓帶回去吧。她很機靈的,照顧你我也放心些。”
我想了想,說:“好吧,那就多謝你了。”
錦楓看起來的確很機靈,朝我躬身行了個禮,說:“影姑娘,以后錦楓就跟著您了,有什么照顧不周的您盡管說。”
我點點頭,說:“以后我的宅子就叫今惜閣。你明天抽空去匠人舍那兒打塊牌匾來吧。不必太奢華,簡單一點就好。”
“今惜閣?為什么叫這個名字?”那時我們還沒有走遠,彤小姐聽到了,好奇地問我。
宗主喜好鉆研風水,精通紫微斗數(shù),所以紫薇城里許多地名都是從二十八星宿中得來的。譬如翼軫軒和角宿亭。所以我這今惜閣,應該也算是獨樹一幟了。
我沒有回答,只對她說:“告辭了,彤小姐。”
想起今日上午冰天雪地中的那枝別亦難,明黃的顏色,妙如春風,我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耳邊回響起月師兄所說的話。
他說很多時候,人活著不一定要有目標。順其自然不是更好嗎?
可是漸漸地,我的笑容又僵在臉上。如果知道此刻彤小姐已經“順其自然”地對李洹歌動了情,月師兄會不會有一點傷心呢?
3.
我走進利貞殿的時候,李洹歌和月師兄也在。幾根通臂巨燭將琉璃大殿照得燈火通明。又往里走了幾步,我看見墻上映著一個修長的影子,像是一幅清淡秀美的水墨畫,寥寥數(shù)筆,神韻憂傷。
成彥錚,雖然我心里很希望在這里看見他,可是這一刻我還是有些意外。
“影兒,你來了。怎么這么遲?”宗主坐在檀木椅上問我。
其實我是想避開李洹歌,才一直沒有來利貞殿見宗主。或許以后我真該摒棄這個念頭。因為如果心里真不在乎了,見與不見又有什么分別呢?我們身在一座城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也應該早日適應才是。
“弟子去藏經閣查閱了一些資料,所以來遲了。”我這樣回答,卻在宗主身后驀然瞥見了成彥錚的身影,不由得一怔。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你查到了些什么?”成彥錚坐在一把紅木座椅上,一只手支著下巴,斜斜地看著我,說,“喂,秦雙影,你能不能別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著我?我已經投靠了宗主,成為新一任的葬雪樓樓主。”
屋內所有人都是一愣。
宗主的目光轉向我,說:“成公子誠心歸順,十分難得,我便任命他為葬雪樓樓主,讓你們同仇敵愾,成為同僚。影兒,你對這個安排,可有什么意見?”
我搖搖頭,垂首道:“宗主智慧無雙,弟子唯命是從。”
“同僚?”這時李洹歌冷冷地開口,說,“他跟紫薇城有仇,宗主這樣做,就不怕引狼入室?再說,葬雪樓樓主這個位置,不是說好了要給秦雙影的嗎?”
李洹歌恃才傲物,即使在宗主面前,說話也一向是直接犀利,毫不掩飾。
宗主緩緩開口,說:“影兒是女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本座不希望她以后太過操勞。”他的目光輕輕掃過月師兄和李洹歌,說,“至于成公子嘛,本座相信他歸順的誠意。何況,紫薇城是什么地方,即便真的有狼,也不怕他入室。”宗主傲然地說道,然后朗聲笑了幾聲。成彥錚神色未變,只是看我,嘴角邪邪一挑,說:“對不起啊秦雙影,搶了你的位置。”
“沒關系。”我淡淡地看他一眼,說,“現(xiàn)在正值紫薇城用人之際,倘若成公子真的是個人才,就該與我們同仇敵愾,一同對付生死門。”
“說到生死門,影兒、洹歌,你們確定昨晚的刺客是生死門的人嗎?”宗主說,“以你們兩人之力,竟未能將他擊斃。而且破云樓兩百多名弟子在城中搜索一天,也沒找到什么痕跡,倒真是很不簡單。”
“生死門是最近江湖上新崛起的一個神秘門派,據(jù)說是由從東瀛過來的叛逃忍者所創(chuàng)。昨夜那個刺客似乎并無傷人之意,想必只是前來探探虛實。”李洹歌看來也是做了功課。這時他瞥了成彥錚一眼,說,“不過,巧合的是,據(jù)說創(chuàng)建生死門的叛逃忍者是秋葉流的人,與成家寨的祖先隸屬同宗。”
“爹爹,洹歌師兄。”一聲清脆的女聲自后傳來,“月師兄,影師姐,你們也都在呀。”彤小姐的目光最后落在成彥錚身上,大驚失色,“啊!他不就是……”
他不就是在瓊花臺上用控血術操縱她去攻擊爹爹的人?彤小姐的話未說完,看見我們幾人共處一室,心里想必已經明白了大半。
宗主笑吟吟地道:“小彤,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成公子以后就是葬雪樓樓主。以前的事情是誤會,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以后紫薇城的事,就麻煩成公子多費心了。”彤小姐是宗主的女兒,雖然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可在待人接物方面也頗有慧根。她掉轉話題,眨著一雙眼睛問,“說起來,方才你們說到什么秋葉呀,忍者啊,是怎么一回事?”
月師兄拉開身邊的紅木椅安頓她坐好,和顏悅色說:“忍者,就是修習忍術的人。至于忍術,其實最早是源于《孫子兵法》,包括逃跑、偽裝、隱藏、格斗和爆破等技能,分很多流派,大多是以發(fā)源地命名的。秋葉流,就是指在秋葉地區(qū)發(fā)源的一個流派。”
月師兄和李洹歌跟從前一樣,還是這么勤奮好學。江湖上的事情日日變化,他們依然了如指掌。這時宗主贊許地看一眼月師兄,轉而望向成彥錚,說:“成公子,關于成氏一族祖先的事,你知道多少?”
“成家有一本族譜,上頭記載著一些舊事,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成彥錚面無表情地瞥向我,說,“至于那本族譜,秦雙影看過好幾遍,應該比我記得還清楚。”
我下意識地回望成彥錚一眼,目光相接的瞬間,他的眼底有一絲哀傷閃過。
那種哀傷,甚至掩蓋住了恨意,絲絲縷縷地纏繞著他的水漾雙眸。
我錯開他的目光,說:“據(jù)族譜記載,成氏祖先的確是來自于秋葉流,并且是其中最杰出的一個分支,掌握著秋葉流代代相傳的秘術法門。”
“嗯。”宗主點了點頭,然后無聲地望向成彥錚。
過去的成彥錚率真任性,可也十分聰明。現(xiàn)在經歷了這么多變故,也變得更加乖覺。只見他陰柔俊美的臉上飛快閃過一絲猶豫之色,然后終于說道:“成氏秘術記載在一座石碑上,現(xiàn)在藏在成家寨的一處隱秘所在。我愿意將它取來獻給宗主。”
“好。”宗主看起來早就在等著這句話,此刻滿意地點點頭,說,“昔月、洹歌、影兒,你們三個準備一下,擇日啟程,陪同成公子回成家寨取石碑。”
“那我呢,爹爹?”彤小姐嬌聲問道,看起來對這個安排不太滿意。
“你?文也不行,武也不行,還是好好待在紫薇城里為好。”宗主慈愛地看著她,說,“過幾天就是你十八歲生辰,到時爹爹會宴請江湖群豪,大辦一場,為你慶生,好不好?”
彤小姐面色稍霽,也沒再說什么。
我垂下頭,一時也是沉默,心中暗嘆,宗主這是在存心考驗我嗎?竟然安排我與李洹歌和成彥錚這兩個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男人一同上路。
可是,宗主決定的事,我還有其他選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