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知不覺,我就走到那一片明黃色的別亦難花田,在夜色之下暗香迷離,繚繞如霧。
我走得累了,抱膝坐在樹下,仰起頭輕輕哼唱著一首小時候我娘經常唱的一首民謠:“幾多清晨幾多黃昏,一段舊情常掛我心。幾許良辰幾許美景,恰似春夢,消逝無痕……”
朦朦朧朧間,好像有個人蹲下來看我。他說:“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深更半夜的,還穿得這么少,很容易著涼的。”
在別亦難花田出現的,一定是月師兄了。他總能給我一種很安穩的感覺。我也不見外,索性向后靠倒在樹干上,說:“好困啊,你幫我拿床被子來,讓我睡一會兒好不好?”
那人伸手橫抱起我,說:“這里風大,睡在這里也不怕染上風寒。你自己沒屋子嗎?干嗎跑到這里來睡?”
我靠著他的肩膀,迷迷糊糊地說:“月師兄,你以后也給我蓋一間樹屋吧……蓋得高一點,讓別人找不到我,好不好?你知道嗎,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成彥錚啊。他曾經對我那么好,可是我傷他那么深……”
夜風吹來,那人懷里有種很好聞的味道。他好像跟我說了些什么,語氣也不太好。可是我已經聽不清楚了,只是靠著他的肩膀沉沉睡去。
恍惚中,我看見小時候的李洹歌,他躺在床上,身邊站著彤小姐。那時她也才十幾歲的樣子,卻已經是個美人坯子,嬌俏動人。她說:“影師姐你誤會我了,我沒有要故意打翻你熬的藥……我只是不小心……”
“住口!”我氣急敗壞地說,“你走開,我不想看見你!”那藥我熬了整整一個下午,卻被她一把打翻了,我怎能不氣。
那一次是宗主派我們幾個去野外受訓。李洹歌病了,在帳篷里躺了兩天兩夜。我擔心他,費好大勁在附近采了一些草藥,熬了整整三個時辰,小心翼翼地給他端過去,結果卻被彤小姐打翻在地。
可是李洹歌怎么會明白我的心意呢?他一直是向著彤小姐的。
那時他還是個少年,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嘴唇有些干裂,看起來十分憔悴。他朝我擺了擺手,說:“秦雙影,你安靜一點好不好?有什么好吵的?一碗藥而已。”
“一碗藥而已?”我轉過頭去看他,愣住片刻,憤憤地說,“哼,打翻了也好!反正你也不配喝我熬的藥!”說完我轉身跑出帳篷。只聽彤小姐在我身后勸道:“洹歌師兄你別生氣,你快躺下,生病的時候不能動氣的……都怪我不好……影師姐也是一時沖動……”
我一口氣跑出去很遠,四周變幻著陌生的風景。那是我第一次親手采藥,磨得滿手都是泡。那也是我第一次熬藥,熬得臉上一道一道的黑爐灰。我雖然不及彤小姐出身顯赫,可也出身富貴,從小到大從沒做過侍奉人的事情。
我這樣為李洹歌,可是他……他不領情也就算了,還為了彤小姐而呵斥我。我氣得眼眶發疼,于是在森林里越跑越遠。因為我不會讓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淚。
再抬頭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迷了路,四周一片漆黑,再看不見營帳的燈火。我環顧四周,正不知該往哪里走。這時身后響起一個聲音,他說:“雙影,你輕功學得真是不錯,一轉眼就跑了這么遠。”
我回過頭,就看見月師兄帶著笑容的臉龐。那時他的眼睛已經很美了,仿佛將這漆黑的夜都點綴得明亮了些。他說:“走吧,我帶你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我梗著脖子問。
“剛才我就站在營帳外面,看見你氣沖沖地跑出來,就跟著來了。”月師兄從懷中掏出一條絲帕,在附近的溪水中浸濕了,遞給我,說,“擦擦臉吧。”
我微微一愣,忽然明白,很多時候,也許淚水可以藏著不讓人看到,可是哭過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那時年紀小,比現在還傻,我把頭一扭,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我沒有哭!”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說了這話,我的眼淚卻掉下來。我別過頭說,“我秦雙影從來不哭的,更不會為李洹歌那種人掉眼淚。”
森林里的夜很黑,四周荒無人煙,到處是茂盛的野草,生長得很有生命力卻沒有章法。
月師兄走過來用帕子幫我擦臉,動作很輕柔,就像他的聲音一樣。他說:“雙影,喜歡一個人,其實并不需要對方知道。
“他知不知道,回不回應,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要對你自己好一點,知道嗎?”
“月師兄,我現在知道了。”我輕聲回答道。睜開眼睛,我卻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四周金玉琳瑯,異常奢華,與月師兄的樹屋完全是兩種風格。
一縷陽光照在我臉上,溫暖卻又有些刺眼。我瞇起眼睛,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來。最后他在我身邊站定,修長身影遮住了陽光。他說:“秦雙影,你還挺能睡的?炱饋砘亟裣чw吧,讓人看見你在這兒就不好了。”
竟是李洹歌的聲音。我抬起頭,果然看見他俊朗英挺的臉。從這個角度仰視去,他下顎的弧度非常好看,棱角分明,就像是用刀雕刻出來的一樣。我輕哼一聲,說:“既然怕被人看到,又何必把我帶到這里來?”
他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擱,說:“你這人怎么老是這樣?我好心帶你回來,床都讓給你了,害我打了一夜地鋪,覺都沒怎么睡好。”李洹歌有些怏怏的,說,“還拿了醒早茶給你。你一句謝都沒有,還拿話噎人!”
我聽他這樣說,語氣緩和了些,拿過那杯醒早茶喝了一口,說:“我昨夜好像是在那片別亦難花田里睡著了的……現在怎么會在你這兒?”
“別亦難?那是什么?”李洹歌在床沿坐下,說,“我昨晚在翼軫軒陪小彤下了盤棋,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你睡在路邊的黃花菜地里,還亂唱歌……沒辦法就帶你回來了。”
哦,原來不是別亦難,而是黃花菜。我有些窘,側過頭,一陣淡香撲面而來。李洹歌出身于西域皇族,從小在衣食住行各個方面就比我們講究許多。他的被褥熏了上好的西域檀香,非常好聞,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樣。我小時候曾經那么迷戀,也沒想過有一日我竟會在他床上睡了一夜。
我急忙站起身,說:“那我先走了,免得被別人看到了誤會。”
“你跟月師兄感情很好啊……連做夢都喊著他的名字。”李洹歌忽然在我身后說,“小時候倒是沒有發覺。”
“哦,是嗎?”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想在這里久留,繞過李洹歌往門口走去,卻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臂。
他的聲音低了一些,說:“我并沒有要趕你走啊,秦雙影。”頓了頓,他說,“我怕被人看見你在這里,并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怕影響你女兒家的清譽。”說到這里,他好像有些生氣,狠狠甩開我的手,說,“你為什么總是誤會我?!”
我,真的誤會他了嗎?
其實對我來說,李洹歌一直是個很神奇的存在。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影響我的判斷力,讓我變得不可理喻。小時候就是這樣,似乎到現在也并沒有改變。
這時,外面有人揚聲通報:“啟稟樓主,彤小姐求見。”
我一怔,與李洹歌對視一眼,急忙閃身躲到床榻的重重帷幔之后。這時,彤小姐已經走進來了。在紫薇城里她一向都是來去自如,不需要等人通報的。
“洹歌師兄,你起來得很早啊。”彤小姐笑聲如銀鈴,說,“昨晚下的那盤棋,我輸給你了,到現在心里還很不服氣呢。”她努了努嘴,嗔道,“你怎么也不讓著我一點?”
“下棋嘛,存心相讓的話還有什么意思。”李洹歌瞥一眼床邊那杯我喝過的醒早茶,拿起來喝了一口,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說,“小彤,你這么早過來,是專程來找我下棋的嗎?”
“不是啦。沒事我就不能過來了嗎?”彤小姐在桌前坐下,說,“過幾天就是我的生辰,爹爹廣發英雄帖,請了不少人來。我想去寶芳齋做套新衣裳,免得失禮于人嘛。洹歌師兄,你陪我去好不好?”
“陪你去倒是可以。”李洹歌頓了頓,說,“只是,你為什么不叫月師兄陪你去呢?”
彤小姐臉上微微一紅,想必她也覺得這個話題有些尷尬,垂了垂頭說:“我有約月師兄去的……可是他說今天要幫爹爹打點我生辰宴的事情,走不開。”
一陣短暫的沉默中,氣氛有些古怪。
我躲在彌漫著熏香的帷幔之后,望著這一對璧人影影綽綽的身影,也更是無言。
“你要是沒時間,我就自己去好了。”彤小姐轉身要走。李洹歌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像方才拉住我一樣。他說:“反正我今天也沒什么事,陪你去就是了。你怎么變得跟秦雙影一樣,也這么愛生氣。”說著他輕嘆一聲,往我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
彤小姐嫣然一笑,拉著他往門外走去。一腳踏出門檻的時候,李洹歌回頭看我一眼,朝我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等了許久,我才從帷幔后走出來。環顧四周,這好像是我第一次來李洹歌的房間。雍容大氣,奢靡風雅,這里充滿了他的氣息。這種感覺很像我過去的某個夢境。
在鬼柳崖做夢的時候,我總是希望有一天,可以自由進出他的房間,就像是尋常愛侶那樣。嗬,多么天真的想法,竟然會在今天實現。
不知是出于何種心思,我拿起他的枕頭,輕輕嗅了嗅,一種熟悉而纏綿的味道撲面而來,我心中微微一悸。
或許,那個少年,依然鮮活在我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他一直未曾離開。
或許,那個年紀,無論我愛上誰,都會那么深,那么痛。
原來他依然在我心里。
窗戶開著,鏤花鑲金的桃木,混合著西域熏香,風中飄著令人愜意的香氣。
桌面的紙張嘩啦嘩啦響起,輕輕緩緩墜落到地上。
我走過去拾起,看見熟悉的字跡,不由得吃了一驚。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竟是我的字跡。
旁邊是我畫的他,黑發如墨,白衣如雪,眼眸是墜落九天的星子,臉龐的弧度剛柔并濟——是他在夜宴上歌唱的情景。他的身后是一大片盛開的梅花,光是望著,都好像能聞到撲面而來的冷香。
這是許多年前的一張舊畫,是我過去暗戀李洹歌時所作,后來不知藏到了哪里,沒想到今日竟會在畫中人的案頭上看見。
那句詞下,還有一行小字,是我當時對愛情拙劣的理解。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知,定負相思。不知,定忘相思。
可是這畫,李洹歌是從哪里撿來的?又為何要留它在這里?
我不知道他會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這幅畫,也很想知道今日他還能不能唱出那樣纏綿悱惻的歌曲……他會不會與我一樣感嘆……
人事全非。
8.
我獨自回到今惜閣,卻發現橋羽正在那里等著我,而且跟錦楓有說有笑,很聊得來的樣子。轉頭看見我,他很八卦地奔過來,說:“影師姐,你是很早就出去了,還是夜不歸宿?”
我瞥一眼錦楓,心想我昨晚沒回來的事情大概也瞞不過他,便回答說:“我在學一種新武功,只能晚上練。”說完我看一眼錦楓,說,“我現在要沐浴更衣,你去幫我準備一下。”
錦楓應聲去了。橋羽將信將疑地湊過來,說:“什么功啊,非要晚上練?影師姐你唬人的吧?”
我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說:“廢話怎么這么多。彤小姐的生辰就要到了,到時候武林各大門派齊聚紫薇城,很多事情需要打點,你們破云樓不用忙的嗎?跑到這里來閑晃。”
橋羽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說:“其實我來,是有件事情要告訴你的。”我微微一怔,只聽他湊到我耳邊說,“前幾天,我有關于彤小姐生辰的事情請示宗主,剛好碰見成彥錚從宗主房里走出來,我急忙垂首立在一旁。我聽見成彥錚說,關于秦雙影的事,你算是答應我了?我心里納悶,他到底跟宗主說什么了,怎么跟你有關?”
我也是一愣,說:“那宗主是怎么回答的?”
“宗主回答說,本座說的話,一言九鼎,F在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成事了。說完宗主就回屋里去了。成彥錚一個人在中庭里佇立良久,神色很是復雜,自言自語地說,秦雙影,我這么做是對的嗎?如果我將秋葉忍術拱手于人,是不是就能得到我想要的?還是,那只是繼續自己騙自己,沉迷在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里……影師姐,你跟成彥錚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了。”
“唉,別說是你,連我自己也搞不懂啊。”我嘆了口氣,仔細想想,也還是毫無頭緒。我說,“算了,反正成彥錚要對付我,也是明擺著的事,就隨他去吧。”想起昨夜他在這里看我時糾結的眼神,我說,“他現在是葬雪樓樓主,也許有一日,我真會敗在他手上也說不定。不過那樣也好,我一向不喜歡欠人的。”
“嘁,如果不是你吩咐我暗中放行,憑他一個末路小少爺,能那么容易就混進瓊花臺來刺殺宗主嗎?你故意弄傷自己,讓他使出控血術在宗主面前露了一手,這么明顯的事情,他自己不會看不出來吧?”橋羽撇了撇嘴,說,“不過你這次啊,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早知道他是那么恩將仇報的人,你又何必對他心軟。”
“恩將仇報?嗬,這個詞,好像也可以用來形容我吧。”我自嘲地笑笑,心中劃過一絲傷感。
這時,錦楓走過來,看見我跟橋羽正在竊竊私語,神色不易察覺地變了變,說:“影姑娘,洗澡水已經準備好了。”
我想了想,溫言對錦楓說:“橋羽是破云樓第三代弟子,我把他當弟弟一樣看待,一直很親近。”說著我拍了拍橋羽的肩膀,說,“他經常往我這里來的事情,希望你能為他保密。否則被別人知道了,影響他的前途就不好了。”
橋羽是破云樓的人,我與破云樓樓主李洹歌關系不好,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吹贸鰜,錦楓對橋羽印象不錯,相信如果說是為了他的前途,她就應該不會亂說了。
聽了這話,錦楓看一眼橋羽,臉上一紅,垂頭說道:“奴婢知道了。”
“我去沐浴更衣了,你們兩個再聊一會兒吧。”我轉身走向后堂,嘴邊揚起一絲淡而惆悵的笑容。
看見他們這個樣子,我不由得想起我年少的時候,春衫薄袖,青梅竹馬,情起總不知為何。
只是那些年少時光,為何過得那么快……
懂得回首的時候,已經再也追不回了。
9.
沐浴更衣之后,我閑來無事,逛著逛著就走到了那片明黃色的別亦難花田。
我摘了一枝別亦難拈在手里,仰頭望了望月師兄的樹屋,心想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忙著打點生辰宴的事情吧。不然他不會連彤小姐的邀約都不去的。
可是就在這時,身后忽然響起月師兄的聲音。他說:“咦?雙影,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一回頭,就看見月師兄一襲白衣如雪地站在我身后,身后是一片明黃色的蔥郁花田。那一張俊臉在明亮的陽光下半點瑕疵也無,就如晶瑩剔透的白玉,美得讓身為女子的我都自慚形穢。可是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很忙的嗎?
我怔了怔,說:“月師兄,你怎么會在這兒?”月師兄揚嘴一笑,如春風拂過玉露。他說:“雙影,你怎么學我說話?”
“是哦。”我這才發覺我們對彼此說了同樣的話,也不由得失笑。我正色回答,“我是來摘花的。我想看看這別亦難,跟黃花菜有什么區別。”
月師兄聽得也很認真,說:“好像除了顏色一致,這兩者并無其他相似之處。雙影,你還真是很有雅興啊。”
我哈哈一笑,擺弄著手里的別亦難,沿著小路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月師兄,以前倒是沒有發覺,原來你為人這么有趣。我隨口亂講,你也回答得認真。”
月師兄跟在我身后,修長的影子倒映在地上,與我的影子重合在一塊。他說:“我這人很容易當真的,尤其是對你所說的話。”
我一怔,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月師兄踩著我的影子,嫣然一笑,說:“因為你一向都很直接,應該是不會騙人的。”
“看起來不會騙人的人,騙起人來才厲害呢。”我輕晃著手里的花,笑道,“我們這種人啊,輕易不說謊的,一旦說了,就是彌天大謊。”
月師兄怔了怔,說:“那可真是巧了。我們好像是同一種人呢。”這一刻,他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深很深,宛如一泓無底深潭,只是頃刻間又恢復如常。
其實我平時并不怎么愛說話,可能是月師兄給人感覺比較溫和的緣故,在他面前我總是很放松,話也比平時多了很多。我歪著頭正想要再說些什么,這時有幾個身穿灰衣的隱霧樓弟子從小路上走過,肩上扛著幾個空木箱。見到我們,躬身行禮道:“參見樓主,參見影姑娘。”
月師兄點點頭,說:“嗯,你們來了。去那邊多摘一些花田里的花,要注意顏色搭配,把紫薇城布置得體面些。”
原來他是帶人來采摘別亦難的,果然彤小姐的生辰宴有很多事情需要準備。我便告辭說:“月師兄你忙吧,我先不打擾了。”
說完我轉身要走。月師兄卻叫住我,說:“雙影,你看我這么忙,是不是該幫我分擔一些呢?”
我回頭看他,聳了聳肩,說:“你知道,除了打架和殺人之外,其他的事我都不算太在行的。”
月師兄笑著搖了搖頭,說:“買衣服你總會吧?那不是女孩子家最在行的事情嗎?我想去寶芳齋給小彤做套衣服,當做她的生日禮物。”
我一愣,點頭應了,心里卻想,彤小姐不是約了李洹歌陪她去寶芳齋做衣服嗎?
是她根本沒有約過月師兄,還是月師兄故意沒有跟她去,想給她一個驚喜呢?
10.
現在世道很亂,不過在紫薇城的管轄范圍內也還算是國泰民安。
小鎮上很是熱鬧,我跟月師兄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時有姑娘回過頭來看我們,臉上閃爍著紅粉霏霏的表情。
“秦雙影,你說他們是在看我呢,還是在看你?”月師兄側過頭來看我,一雙眼睛美若彎月。我此時穿了男裝,羽扇綸巾,看起來也應該像個翩翩佳公子吧。不過到底是不如月師兄身姿挺拔,玉樹臨風。
“你說呢?”我歪著頭反問道。
“我覺得她們應該是在看你。”月師兄很認真地說,“你穿男裝的樣子,當真是別有一番風韻。”說著他上下打量我一眼,目光依舊溫潤輕柔,落在我身上,卻仿佛有了某種溫度。
不知道為什么,聽了這話我臉上忽然一熱,正垂下頭去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忽有一騎黃馬招搖過市,碰翻了擺在街邊的大小攤子,人群中霎時驚叫聲一片。抬頭一看,只見馬上坐著一位妙齡少女,穿著一身水綠衣裳,雙環髻上別著兩朵銀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她策馬跑到前面,也與其他姑娘一樣回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揚了揚嘴角說:“背影看起來很好,正面也沒讓人失望。不錯!不錯!”說完了就策馬而去,一溜煙沒了蹤影。
我與月師兄對視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我將手中折扇一揮,說:“怎么現在世風這么開放嗎?一個女子當著兩個男子的面評頭論足,真是……”我有些夸張地嘆息一聲,說,“女人好起色來,真是比男人還要可怕。”
月師兄聽了這話,不由得笑了,說:“說起來,那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呢。你看到她頭上的銀花沒有?”
既然能被他所知,就是說這女孩子有些來歷了?墒菍τ谖淞种羞@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我一直所知不多。在腦海中搜索了個遍,我說:“聽說武林中有個銀花姥姥,該不會就是她吧?可是也太年輕了點。”
我們轉眼間已經走出了很遠,月師兄在一家酒樓前停下腳步,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是銀花姥姥的徒弟,白家堡的二小姐,白羽菲。”
“哦,原來是白家堡的人,難怪那么橫沖直撞的呢。”我很久沒出來了,此時聞到一陣飯香,不由得食指大動,說,“月師兄,你帶我走到這兒來,是要請我吃飯嗎?”
這時我們站在路邊,已經引得不少過路的女子駐足觀看。月師兄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快請進吧,影公子。”
這家酒樓生意很好,只剩下最后一張桌子了,正好靠窗。新鮮的空氣混合著菜香侵入鼻間,令我心情很好。月師兄點了幾道招牌菜,然后特意囑咐他們不要放辣椒。我說:“沒關系,我很久沒吃辣了,現在倒想嘗嘗。”
月師兄說:“雙影,你的胃不好。”
“不辣沒有味道呀。再說,一次兩次的,不礙事啦。”我朝他眨眨眼睛,說,“你聽,那老頭的胡琴拉得不錯呢。”
酒樓正中的桌子上擺著一把椅子,一位眼盲了的白胡子老頭坐在上面拉琴。胡琴嗚咽,卻十分動聽。我聽出這是一首《減字木蘭花》,不由得跟著輕輕哼唱著:“從教鐵石。每見花開成惜惜。淚點難消。滴損蒼煙玉一條。憐伊太冷。添個紙窗疏竹影。記取相思。環佩歸來月上時……”
這時,只聽一陣噔噔的腳步聲,一個女子跑上樓來,不顧店小二的阻攔,說:“本姑娘說要吃飯,就一定要吃飯。你居然跟我說沒位置了?難道我沒銀子給嗎?”說著,從腰間取出一錠銀子扔在他臉上,砸得那店小二捂著臉痛叫不已,求饒說:“客官息怒……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啊……”
那姑娘身穿綠色衣裙,頭上簪著兩朵銀花,正是方才我們在路上見到的那一位。據說還是銀花姥姥的徒弟,白家堡的二小姐。
那姑娘哼了一聲,繞開小二往里頭走來。酒樓里面人很多,她并沒有看到我和月師兄。她側頭看見那位拉胡琴的老者,忽然踩上桌子,將他和他身下的椅子一起踢飛出去,說:“拉的什么亂七八糟的,那么難聽!這個位置給我了。來人啊,快給本姑娘上菜!”
我本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可是那老頭的胡琴拉得實在不錯。我縱身躍起,在半空中接住他的坐椅,輕輕放在地上,說:“老人家,你這首《減字木蘭花》,拉得不錯啊。”
“客官識得這首曲子?”那老頭眼盲,對周遭一切恍若未覺,笑說,“客官這么年輕就聽得懂,真是老朽的知音之人。”
這時那綠衣姑娘朝我們這邊望過來,怔了怔,說:“我當是誰多管閑事呢,原來是大街上招搖過市的兩位美男。不過,別以為自己長得好看點就了不起,得罪了本姑娘,誰都沒有好下場!”
我失笑,側過頭問月師兄:“你方才說,她叫什么名字來著?”
“白羽菲。”月師兄輕聲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白羽菲身法不錯,轉眼間已經閃到我們身邊,一手撐著桌面,說,“既然知道我的名字,為何還要多管閑事?”說完她瞪我一眼,說,“快給本姑娘道歉,我便饒你一條性命。”
“白姑娘,小小年紀,脾氣不要這么暴躁嘛。”我看也不看她,一邊說一邊從筷子籠里拿了兩雙筷子,一雙給自己,一雙遞給月師兄,說,“我們快點吃吧,吃完了好去辦正事。”
這時,正巧店小二端著托盤走過來上菜。白羽菲一腳踢在他腰上,把幾個菜盤往我臉上一揚,說:“吃,我讓你吃個夠!”
我身子往后一仰,豎起筷子,逐個輕點了幾下盤底,又用膝蓋將桌子頂起來,啪啪幾下接住了它們,說:“來,既然來了,就坐下一起吃頓飯吧。”
這時酒樓里看熱鬧的眾人紛紛叫好。有人嚷道:“這位公子好俊的身手!”
“哼,渾蛋!誰要跟你一起吃飯!”白羽菲聽了這話,惱羞成怒,揚手一掌朝我劈來。月師兄用筷子格住她的手,說:“菜要涼了。有什么話,吃完飯再說吧。”
白羽菲狠狠掙扎了幾下,竟然紋絲未動。她臉色一變,說:“你們兩個什么來歷?”
我想,白羽菲到紫薇城來,一定是來參加彤小姐的生辰宴的。我女扮男裝倒還好說,可是月師兄的身份是怎么也瞞不住的。于是我笑了笑,說:“白小姐,得罪了。這位是我的師兄孫昔月,人稱‘月華公子’,亦是紫薇城的隱霧樓樓主。”
白羽菲大驚,隨即又做了一個恍然的表情,說:“真沒想到,我竟然在這里遇到了大名鼎鼎的月華公子!果然是名不虛傳!”她由衷地說道,臉色緩和了許多,目光轉而望向我,說,“那你一定是神歌公子李洹歌了。難怪你肯為了一個老頭與我這種美女作對。果然是惜音之人啊。”
我一怔,她竟把我認作是李洹歌,不由得啞然失笑,也不便再否認。
“來,坐下來一起吃飯吧。”月師兄笑吟吟地道,好像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伸手為她擺好座椅,夾了一塊魚給我,說,“這里的糖醋魚最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