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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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佐魯大成的眼鏡叫豐金一,是個佃農的兒子,現年已經三十有九。家里為了改變受窮的命運,苦熬苦做,砸鍋賣鐵,老爹給財東種地,老娘給財東洗衣,硬是供著豐金一讀了六年私塾,不光認得了康熙字典上的大部分中國漢字,還讓他粗知了四書五經唐詩宋詞明清小說,知道了中國的名人溥儀、孫中山、魯迅、胡適、蔣介石、毛澤東,最重要的是明白了很多道理。在很多道理之中,有一條道理最讓他心動,就是“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若想改變受窮的命運,人就不能太善。
懂事以后他曾經想過加入國軍,但見到過國軍在抓壯丁時對老百姓的兇狠,他便打消了參加國軍的念頭。他也想參加八路軍,但一打聽,八路軍要打土豪分田地,而他的理想是做個有錢的財東,得吃得喝不說,身邊還有使喚丫頭,不行,自己當不了八路軍。及至有了日偽軍,他也感覺不理想,這些人是畜類,沒干過人事。猶豫彷徨,一晃就晃到了三十多歲。他一邊幫老爹為財東種地,一邊辦起私塾,勉強維持生計,連媳婦都沒娶。一天傍晚,他在自家地里剛干完活要收工,三個壯年漢子遠遠走來圍住了他。為首的一個漢子低聲道:“兄弟,請你領我們到村里最富的人家走一趟。”
豐金一想了想,回答說:“我不知道誰家最富,我是窮人,不跟他們來往。”而實際上,村里誰家最富他是一清二楚。他是看眼前的幾個人心懷不軌。
為首的漢子從綁腿里“唰”地一下子拔出一把腿叉子,將刀尖抵住豐金一肚皮,道:“媽了個巴子,你不領老子去,老子就把你肚腸子掏出來。”說著話就劃了一下子,給豐金一的衣襟來了一道口子。另一個漢子也拔出一把腿叉子,抵住豐金一的后腰,稍稍一使勁,豐金一便感覺后腰既涼又疼。沒辦法,他說:“我領你們去,但我不能進去,領到門口我就走。”
為首的漢子道:“媽了個巴子,哪來這么多廢話?”硬逼著豐金一頭前走了。還好,此時天已黑了下來,村子里沒遇上熟人。豐金一把這幾個人領到一家門兩側蹲著石獅子,門廊上一邊一個挑著兩個大紅燈籠的大門樓前,轉身就跑,誰知一個漢子早有準備,回腳一鉤,豐金一“噗嚓”就是一個馬趴。一只腳踩在他后背上,腿叉子的刀尖涼颼颼地抵住他的后脖頸,“小子,來這手兒,你是不是還嫩點兒?”
沒辦法,豐金一爬起來叩響了財東大門的鐵門環。但叩了半天沒人理睬,豐金一便回頭看了一眼為首的漢子,為首的漢子努努嘴,示意他繼續叩門。好一陣子,才有人出來開門,卻見是用人王媽,把大門裂開一條細縫,露出一只眼睛,問:“豐金一,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正是東家吃飯的時間,來敲什么門啊?”
豐金一感覺身后的刀尖又頂住了后腰,便急中生智說:“我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挖到一個銀錁子,想交給東家。”王媽道:“交給我吧,你甭進屋了。”豐金一道:“不行,我得親手交給東家。”王媽不得已便將門打開了,豐金一率先進院,身后的人隨之一擁而入。一個漢子一手扳過王媽的脖子捂住了嘴,另一只手將刀尖抵住王媽肚皮。嚇得王媽腿底下一軟就堆乎了,褲襠立馬濕了。兩個漢子推著豐金一直奔財東家堂屋,見肥頭大耳的財東正跟大婆、二婆和兒子、兒媳圍坐在八仙桌子跟前吃飯。為首的漢子“嗖”地飛出去一把腿叉子,“啪”的一聲將桌子中央盛著菜肴的一個瓷盤擊得粉碎,而腿叉子卻穩穩插在桌子上,顫動著發出“嗡兒”的一聲。全桌人抬頭看時,一干人正橫眉立目看著他們。財東的老婆和孩子嚇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財東臉色煞白,翕動了一下嘴唇,然后說:“既然是豐金一領的路,我就什么都不說了。你們各屋轉轉吧,想拿什么,隨便。”
一個漢子便拽著豐金一去各屋,為首的漢子盯住了吃飯的一家人。東家問他:“也來吃一口?”他撇撇嘴搖搖頭,心說,我要的不是這個。東家又說:“既來之則安之,怎么也得喝一杯不是?”便站起身來到條案上拿一瓶酒,當他一轉回身的時候,手里拿的不是那瓶酒,而是一只黑乎乎的勃朗寧手槍,但還沒等財東扣動扳機,漢子手里又有一只腿叉子飛了出去,正插在財東的持槍的那只胳膊上,手槍當啷一聲就掉在地上。漢子道:“媽了個巴子,胳膊疼不疼?你家里還有什么都亮出來,老子手里還有四把腿叉子,腰里還有兩把盒子,二百發子彈。要不要比試比試?”
財東疼得齜牙咧嘴,說:“我知道你們是為人豪爽的江湖大俠,只劫財不傷人,對不對?”
漢子道:“既然知道,你為什么拿出槍來對著我?”
財東道:“老朽一時糊涂,還請大俠手下留情。”
漢子道:“光劫財不行,我得帶走個最年輕的女人。”
財東的兒子兒媳一聽這話撲通撲通就雙雙跪下了,嘴里一個勁叫著:“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
漢子道:“既然如此,就帶老女人。”
財東的大婆二婆便也急忙下跪,磕頭如搗蒜:“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們老么咔嚓眼的不中用啊!”
漢子道:“都不行,誰行?”
財東道:“你們把王媽帶走吧,王媽有韻味哩。”
漢子道:“媽了個巴子,你家里的人不讓帶,卻讓我帶個用人走,是不是活得膩歪了?”財東一聽這話也趕緊跪下了,說:“只要你們不帶我的家人,我把家底都奉送給你們,也算與你們交個朋友。”
漢子道:“這樣最好,來,老子給你治治傷。”便走過去將財東的手槍裝進自己口袋,將財東胳膊上的腿叉子拔掉,插回自己的綁腿,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藥瓶,擰開蓋子,將一團白色粉末倒在傷口上,順手一抹,道:“這是云南曲煥章的百寶丹。忍幾天吧,傷口很快會好的。”
財東乍著傷胳膊領著漢子來到東屋,挪開一個柜子,露出一扇暗門,打開暗門,從里面取出一個不大的木頭盒子,交給漢子,說:“這里面是我前半生的積蓄,二十根金條。”
漢子將木頭盒子接在手里,輕輕搖了搖頭,說:“算了,道上人講究‘見面分一半’,我只取十根走。”便用腿叉子撬開盒蓋,果然只拿走十根。
財東打躬作揖,道:“兄弟真是大俠,老哥我佩服你。以后沒錢花了,只管來。我盡我所能,有什么給你什么,只要不動我家人。”
漢子撇撇嘴沒理他,揣起了十根金條。豐金一領著另一個漢子只搜出了一些女人用的首飾,和不多的大洋。幾個人刮風一樣倏忽間就閃走了。財東走到院子里相送,見王媽昏倒在地上,狠狠踢了王媽一腳。
豐金一不得不入了這伙人的伙。
回過頭來,財東就把豐金一的老爹老娘養起來了,只干過去一半的活兒,但給兩倍的工錢。起初老兩口不知何故,不敢答應。財東道:“你們只需囑咐豐金一以后不要帶人來我們家騷擾就行了。”老兩口方知豐金一走了歪道兒。他們捶胸頓足,哭號一頓,卻無計可施。時逢亂世,他們連勸說兒子的膽量也沒有。再說,豐金一一走了之,根本就不回家了。
那一干人遠離這個村子以后下了館子,海吃海喝,豐金一第一次嘗到打家劫舍的甜頭。酒桌上,漢子將那只勃朗寧手槍送給了豐金一,說:“這種玩意兒打不遠,只能防身。你有文化,用不著你沖鋒陷陣,給我做個軍師就行。”豐金一眼神不好,用后來的話講,是近視眼,于是,漢子又給他配了眼鏡。金絲眼鏡,成了豐金一在這伙人里的突出標志。
漢子就是魯大成。豐金一不知不覺跟定了魯大成,而且暗戀上了魯大成的女兒魯小芹。魯小芹在濟南的教會學校齊魯中學讀過幾年,功課不錯,有心繼續深造,但魯大成的餉錢忽多忽少沒有保證,魯小芹只得離開校門,而她對魯大成的為人處事很不放心,便時時跟著魯大成東奔西跑,為魯大成把關定向。其實,魯大成并不完全聽魯小芹的。父女倆發生口角是家常便飯。只是因為魯大成深愛自己的女兒,經常因為遷就而順遂了魯小芹。
那豐金一雖比魯小芹大了十幾歲,魯小芹也從來沒對豐金一表示過好感,但豐金一對魯小芹言聽計從,十分殷勤。他相信,總有一天,魯小芹會撲進他的懷里。
臘月初八那天,他租了一輛大車,把魯小芹送到郭家店,然后就直奔了石翠花家。豐金一以自己的經驗和預見,感覺石翠花會出事。因為胡老西兒認識石翠花家。胡老西兒手里的狗頭金沒有賣上好價,卻被搶劫一般低價買走,他怎么能甘心?領著日本人到石翠花家蹲堵魯大成實施報復,是順理成章。而他主動為魯大成出謀劃策排憂解難,是慢慢獲取魯小芹芳心的必經之路。
銅錢大的雪花還在悄沒聲地飄飛。豐金一讓車把式將大車停在距離石翠花家不遠的地方,他自己悄悄摸到了石翠花家院門前。此時天已大黑。但可以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偽軍在站崗,圍著兩輛卡車遛來遛去。而石翠花家的院子里在嘻嘻哈哈地笑鬧,外面站崗的偽軍也跟著咯咯地拾笑。而石翠花不斷發出哭叫聲。豐金一猛地出現在站崗的偽軍身后,唰,就是一腿叉子,偽軍一聲沒吭便摔倒在地,脖頸上的大口子汩汩流血。豐金一回過身來,給第一輛卡車的一個前輪攮了一腿叉子,又給第二輛卡車的一個前輪攮了一腿叉子,再將兩輛卡車的汽油箱蓋子全擰開,從口袋里掏出火絨打著了投進去(黃崗山區的老百姓用一種石頭裹上火絨與火鐮相擊取火,是一種鄉間簡便而原始的取火方式)。兩輛卡車的汽油箱都噴出了火舌,繼而發出“轟轟”兩聲巨響,燃起大火。
石翠花院子里正在尋歡作樂的日偽軍急忙跑出來,稀里嘩啦地拉槍栓,“巴嘎”、“巴嘎”的罵聲不絕于耳。有人就跑進石翠花家里用水桶舀水救火。豐金一藏在暗處仔細地盯視著院門,看石翠花幾時出來。以豐金一的經驗,石翠花這樣的女人,受魯大成熏染已久,應該懂得什么叫見機行事。果然,一個黑影溜著院門邊緣悄悄摸了出來,順著院墻往遠處逃跑。豐金一待她跑出去有三十米了,便快步躥過去,說了一聲“我是眼鏡”就拉起她的手飛奔。石翠花顧不得敞胸露懷,只顧撒了丫子猛跑。當他們跑到豐金一安排的大車跟前,豐金一一把將石翠花抱上車,自己也跳上去,然后對車把式說:“快,奔豐家嘴!”
豐家嘴,是豐金一老家。車把式不敢甩鞭子,只是用鞭竿子猛搗馬屁股,催馬狂奔。雪花飄飛,雪地積雪很厚,馬跑得不算快,但也沒有聲音。石翠花家院門前亂成一鍋粥,而這邊,他們已經悄沒聲地遠走高飛。至于石翠花家里的家具、糧食、衣服、首飾,誰還計較,能保命是最重要的。再說,魯大成帶著他們往誰家走一趟,便能拿來更多的東西。
在車上,豐金一幫石翠花系上衣襟,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為她取暖。論年齡,他們倆才正合適,豐金一還比石翠花大半年。但豐金一連娶石翠花的一閃念都沒有,不僅現在摟著她沒有這種念想,他們之間親密接觸的機會還有很多,而豐金一從來沒動過石翠花的念頭。因為,他心里篤定堅信,石翠花是魯大成的人,誰都動不得。伙里誰敢動石翠花的念頭,說不定豐金一還會給他來一腿叉子。
路過封鎖線的時候,豐金一對車把式說:“你告訴站崗的,就說車上坐著的是魯大成的眼鏡。”車把式果然照實說了,站崗的便沒有阻攔他們,還舉著汽燈給他們照路,讓他們安全通過了卡口。而卡口兩邊全是壕溝和鐵絲網,稍不留意就會翻車。
到了豐家嘴,豐金一悄悄敲開了家門,把石翠花介紹給老爹老娘說:“這是我未來的媳婦,你們老兩口要好生招待她,家里好吃的濟著她吃。”說完掏出一摞大洋交給老爹。老娘問:“你還要走嗎?”豐金一道:“對,外面還有事,我必須走。記住,你們對誰都不要說兒媳婦來了,否則,她就沒命了。石翠花呢,也不要邁出這個院子一步,否則,我也不能保你安全了。”石翠花連連點頭,豐金一便趁著夜色,坐大車尥了。尥到了哪里,他不說,別人也不知道。
卻說魯小芹被豐金一送到了郭家店,住進慈眉善目、顫顫巍巍、年近八十的郭奶奶家。魯大成一伙人怎么會與郭奶奶家有這種交往?那是兩年前的一個秋夜,魯大成一伙人打死兩個鬼子被日偽軍追趕,他們逃進郭家店,誤打誤撞地翻墻跳進郭奶奶家的院子,郭奶奶老兩口年歲大,睡覺晚,聽到院子里咕咚咕咚地有動靜,便開了屋門迎出來。見一干人手腳干練,便猜個八九不離十,說:“是不是日偽軍追你們?”魯大成道:“正是。”郭奶奶道:“跟我來。”便引他們來到豬圈,挪開豬食槽,露出一個不大的洞口,郭奶奶道:“這是地道,快下去。里面墻壁上能摸到一盞汽燈。”此時院門外已經響起噼里啪啦的雜沓腳步聲,魯大成不再多想,率先鉆了進去,其他弟兄一個個跟著鉆了進去。郭奶奶剛把豬食槽穩好,院門就被槍托子砸響了,日偽軍叫道:“開門,快開門!”郭奶奶應承一聲,就慢吞吞去開門。
魯大成一干人下去以后,就摸墻壁。墻壁就是土墻,濕乎乎的。果然,他們摸到了汽燈。魯大成掏出火鐮和火絨打火,點燃了汽燈。他們照著路轉過一個彎道,來到一個空間,這里像一間屋,足有二十平方米。中間是一張方桌,周圍是幾條長凳。角落地上鋪著厚厚的麥草,顯然,那是可以睡覺的處所。屋里的一切都看明白了,魯大成便熄滅了汽燈,說:“弟兄們,咱們暫且在麥草上忍一覺,外面鬧就讓他們鬧去。”幾個人便立即倒頭大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睡醒了,悄悄摸到洞口,慢慢挪開豬食槽,見外面天已大亮,日偽軍早就走了。魯大成帶著弟兄們給郭奶奶老兩口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郭奶奶,您老兩口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有我們吃的,就不叫您餓著。”說完,留下幾塊大洋就走了。以后,只要有空,魯大成就要帶弟兄們來看望郭奶奶。魯大成始終不明白,郭奶奶老兩口年老力衰,郭奶奶還纏過足,是百分之百的小腳,怎么會有能力挖出那么講究的地道呢?當然,這話也不便問。
其實,魯大成完全想不到,也幾乎不可能想到,郭奶奶的兒子是省里的一個實業家,而大孫子是八路軍一個主力團的團長,叫郭向陽,在太行山區威名遠播;小孫子是地下黨員,叫郭曉冬。郭向陽輕易不到爺爺奶奶家來,而郭曉冬卻隔三岔五就來一趟看看爺爺奶奶,來的時候總是給爺爺奶奶帶來一瓶東北的燒刀子白干酒,或是帶一瓶山東的即墨老酒,最不濟的也要捎一瓶山西的老陳醋來。
魯小芹見了郭奶奶,便親親地叫一聲“奶奶!”撲進郭奶奶懷里,像見了自己的親奶奶。
郭奶奶抱著魯小芹親熱了一會兒,又捧起魯小芹的臉看了又看,說:“長得像大成,像。不過比大成秀氣多了,有個閨女樣兒。”魯小芹噘起嘴道:“對,我要和他一模一樣就嫁不出去了。”郭爺爺在一旁不插嘴,只是抽著煙鍋微笑,悄悄給堂屋的火盆又續了煤炭。
黃崗山區出一種質地不錯的煤炭,燃燒起來沒什么火苗,卻紅的時間很長。屋里洋溢著一股嗆鼻的煤氣,卻也始終有一股熱流來回盤旋。郭奶奶不再絮叨,癟著嘴,捯著小腳,將魯小芹帶到了東屋,說:“咱娘倆睡這屋,讓你郭爺爺睡西屋去。”魯小芹嘴上答應著,就在屋里尋摸,東瞧瞧,西看看,偶爾掀一下壁簾(農戶里墻壁上往往挖一個不深的窯,里面藏些常用或不常用的東西,外面掛著遮擋的小布簾),抬一下躺柜(農戶里的主要家具)的蓋子,最后又盯上墻角一個黑乎乎的瓷壇,要伸手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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