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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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冬
時值12月初,大家都在忙于準備圣誕節假期的到來。我剛從國立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收到一個好消息——他們通過了我提交的一個大型基金申請,決定給予資助。這意味著我的研究組成員和我自己至少在五年內都不用為錢犯愁了。在科研的世界里,這是少數幾個值得慶祝的時刻之一。把基金申請書交上去以后,你會擔心拿不到資助;等你真的拿到資助后,又會擔心項目沒法結題,或者是更糟糕的情況——實驗結果和你想要的不一樣。但今晚是一個歡慶之夜。我帶家人來到謝納迦大道上的一家時髦的日式餐廳。我們一家子都很喜歡吃壽司,而且,這也是讓孩子們領略一下高檔場所的好機會。
眼見要趕不上預約時間了,因為我們12歲的女兒瑞秋拒絕出門。她覺得自己的衣服都不夠酷。琪琪從自己的衣櫥里找出了幾件,終于讓瑞秋心滿意足;她還向瑞秋承諾下周就帶她去購物,因為瑞秋現在已經是初中生了。我一直驚異于服裝對某些女性的重要性,即便這里的“某些女性”指的是還不到青春期的小女孩。
第二天,一個名叫布倫達·利文斯頓的女人給我打電話。她在大概10年前的時候在我這里接受過治療,當時她剛三十過半,身陷一場難堪的離婚風波。而此刻她正在電話的另一頭抽泣,說自己遇到了危機,而且想不出除我之外還能給誰打電話。我讓她平復了心情,并約好明天下午和她見面。
當天晚上,在家中吃晚飯的時候,瑞秋說道:“星期六我要去參加卡洛琳的生日派對,我要給她買一個禮物。”
“她快12歲了,對嗎?”琪琪問。
“嗯。”瑞秋答道。
“好的,我會給她買點好東西。”琪琪回復說。
吃完晚飯,孩子們把桌子收拾干凈,要求離開餐廳。我和琪琪則留了下來。
“你今天晚上怎么回事?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琪琪說。
“我在想我之前認識的一個女人。”我說道。
“好哇,另外一個女人。看來你很享受家庭生活嘛。”
“是我之前治療過的一個女人,她今天打電話告訴我說她遇到了危機。”我說。
“這次我原諒你了,不過一會兒你得給我做足底按摩。”
我一邊洗碗,一邊想著這位前任病人。布倫達和其他事業型女強人一樣,對待工作精力充沛,而家人和婚姻卻遭了殃。當初我給她進行治療時,她是一家廣告公司的副總管,每周工作60小時。她身為業界的頂尖人物,卻對自己的生活頗不滿意,而且不清楚到底是為什么。她應對這些不滿情緒的方式就是暴飲暴食。
我記得她在婚姻關系破裂后,沉迷于在一天中不同的時間吃不同顏色的食物。早飯是棕色的:咖啡,小麥面包,偶爾再來一碗格蘭諾拉麥片。午飯是白色的:雞胸肉或蛤雜燴配米飯。晚上她喜歡大吃深色食物:巧克力,布朗尼蛋糕,以及軟糖。她的體重一直在過瘦和超重之間飄忽不定。在治療過程中的某一階段,她長胖了大約40磅。當一名助理恭喜她“懷孕了”時,她的恥辱感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布倫達的母親就是她的“天罰”。在母親眼里,布倫達從來不干好事,而后者又畢其一生夢想獲得母親的褒賞。她穿的衣服,她的工作和業務,甚至她的男人——沒有一樣是媽媽看得順眼的。與之相反的是,布倫達永遠看不到母親身上的缺點。后來,當我覺得治療總算有點進展的時候,她突然聲稱自己已經“好了”,從此不再現身。
這種情況并不少見,病人們在初次發覺到自己潛意識里的糾葛時,經常會選擇放棄治療。癥狀背后隱藏的痛苦情緒和記憶令他們難以面對。為了逃避這些不快的感受,他們的大腦經常會自欺欺人,使他們相信自己已經治愈了、不再需要看心理治療師了。沒有心理治療師在一旁對真相刨根問底,他們會進一步抑制乃至于遺忘煩惱的根源所在。
在布倫達向我宣布她已經治愈的那一刻,我當時堅信,她是在逃避那些尚未做好準備去直接面對的情感。當時,我作為一個心理治療師的經驗還不夠豐富,她過早的臨陣脫逃讓我有些意志消沉。我知道這些逃兵往往是慢性病人,他們的內心還沒有強韌到能堅持完整個療程。但是,回憶起這段草率結束的治療經歷,我意識到自己當年可能太過強硬,過度地逼迫她去深入挖掘問題。我在腦袋里記下這個可能的失誤,暗暗發誓,如果有機會再來一次,這回一定要慢慢來。
周五下午,布倫達走進了我的辦公室,看上去苗條優雅。她染成了金發,發型也緊跟潮流地修成了詹妮弗·安妮斯頓[1]的樣子。她把她那巨大的名牌手袋擱在沙發邊上,隨即坐了下來。她正準備點燃一根煙,接著就想起了辦公室禁止吸煙的規定。她微笑道:“你好,斯莫爾醫生。很高興能再見到你。我喜歡你頭發里面的一抹灰——非常引人注目。”我忍不住咧嘴一笑。
“很高興見到你,布倫達。”我說道,“于是乎,怎么了?你提到你遇到了危機?”
“是的。我跟理查德結婚3年了,他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我不想再離一次婚,但他威脅說要和我分手。”
“為什么?”我問。
“他覺得我有個毛病。哈。他覺得我有一大把毛病。我的工作,我的母親,我愛購物……他還抱怨說我花錢太厲害。他算老幾,能對我說這話?我簽了他那愚蠢的婚前協議,我自己有錢。”
“他讓你簽婚前協議了?”我問道。
“當然了,這年頭人人都簽,但我每花出去一美元他都會大驚小怪。他說他擔心我,但其實我這人很節約。我只在大甩賣的時候去購物。昨天,薩克斯精品百貨店全場六折——只要你用薩克斯貴賓卡,我當然有卡了。當我是白癡嗎?我買到了一條超贊的杜嘉班納裙子,只花了大概5美元……好吧,其實是900美元,這個價錢簡直相當于偷哇。而且你知道嗎,我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干過這種事情,我居然沒花多少錢拿下了一件紫色的范思哲。我向天發誓我的衣柜里塞滿了黑色和灰色的套裝,偶爾再加一條白色的雞尾酒會禮服,我從來沒買過紫色的衣服!理查德應該為我高興,我這是在自我拓展呢!”
我一邊聽著布倫達炫耀血拼戰果,一邊想象布倫達試圖把一條價值3000美元的紫色裙子塞進已經掛滿了40條一模一樣的黑裙子的衣柜,而這些黑裙子恐怕她一次都沒有穿過。我好奇她是否把十年前的暴食癥替換成了一個全新的愛好——購物。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潛在感情或內心矛盾導致了她目前的危機。她停了下來,等待我說點什么。
“很高興你能自我拓展,布倫達。你覺得你將來真的會穿那條紫色的裙子嗎?”
“我不知道。”她若無其事地答道,“也許夏天會穿吧。但它真的很可愛,我的衣櫥頓時變得亮眼起來。”
我笑道:“你還在那家廣告公司上班嗎?”
“我現在是新業務部門的高級副總管了。這個新職位讓我擁有更多的個人時間。于是我有充足的時間來購物,把不喜歡的東西退回去,然后繼續購物。”她笑了起來。
聽著她談起購物,我感覺又是好笑又是擔憂,不過,我還是想把注意點轉移到目前問題的起因上。也許把話題轉回去,重新開始討論她的婚姻關系,能夠幫助我們梳理危機背后的矛盾。
“理查德對你和你母親的關系有什么意見嗎?”我問道。關于理查德對這對母女關系的指責,布倫達的轉述或許能透露一些事情的真相。
人類行為遵循一條準則,那就是比起我們自己的缺陷,我們更容易看清別人身上的壞處。在治療過程中,這種內心活動經常能夠幫助心理治療師對病人狀況進行解讀。他人最讓我們抓狂的地方往往在我們自己身上也能找到。看到別人具有這樣的特質會讓我們很不痛快,但是,我們絕對不會承認,其實自己也不過半斤八兩。理查德對布倫達的牢騷可能暗示著自身的一些隱情,反之,布倫達對理查德的怨言則可能引導我們鎖定她目前問題的癥結所在。
[1] 美國著名影視明星,主演了美劇《老友記》和多部喜劇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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