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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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雙手在顫抖。他看到寶寶不舒服地動了動,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太緊張,把孩子抱得太緊了。我后退幾步,調整了一下披肩,小聲地哄了哄寶寶,然后又抬起頭來。
我無法掩飾自己聲音中的痛苦和憤怒。
“請您進去搜吧,指揮官先生。把我們家翻個底朝天,把那點還沒來得及糟蹋的東西全糟蹋完。外面這些屋子也好好搜搜,你的人還沒進去看過哪些是他們想要的呢。等你們找著那頭神秘的豬,我希望你的部下能好好享用它。”我盯著他的眼睛,比他預想的多盯了一會兒。透過窗戶,我能看到姐姐正在用裙子給奧雷利恩擦傷口,試圖替他止血。三個德國士兵站在那兒看著他們。
現在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我看到那個指揮官已經亂了陣腳。他的部下眼睛里透著不安,都在等著他下命令。他可以讓他的部下把我們家洗劫一空,然后把我們全都抓起來,以此作為我嘗嘗無禮的代價。但我知道他在想蘇埃爾,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誤導了。他看上去不像是那種喜歡被別人看到自己犯錯的人。
以前我和愛德華經常打撲克牌,他曾經笑著說不能跟我當對手,因為我從來不會把真實情緒表露在臉上。現在,我對自己說,一定要牢記:這將是我玩過的最重要的一場游戲。我和那個指揮官對視著,有一瞬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我能聽到,遠處傳來前線隆隆的槍聲,姐姐在咳嗽,籠子里那幾只可憐的、骨瘦如柴的母雞在胡亂抓。周圍的一切逐漸散去,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他,面對著彼此,進行著真相的博弈。
我發誓我能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這是什么?”
“什么?”
他把燈舉起來,慘白暗黃的燈光下,那幅畫被照亮了,那是我們剛結婚時愛德華為我畫的。那是結婚的頭一年,我又厚又亮的頭發披在肩上,皮膚白皙嫩滑,看向畫外的目光中透著被愛之人才有的驕傲和沉著。幾周前我把這幅畫從藏著的地方拿了下來,并且對姐姐說,我才不會讓德國人決定我在自己家里該看什么。
他又把燈舉高了一點,好看的更清楚。“別把它掛那兒,蘇菲”,伊蓮娜曾經警告過我,“會惹麻煩的”。
他終于轉過身來看著我,看看我的臉,然后又看看那幅畫。他的樣子好像對那幅畫很是戀戀不舍。
“是我丈夫畫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覺得應該告訴他這個。
或許是因為我正義憤填膺,或許是因為畫上的那個女孩跟站在他眼前的這個女人太不一樣了,或許是因為站在我腳邊這個哭泣的金發孩子。來到占領區兩年后,這些指揮官可能也已經不會因為一點小小的不敬而隨意騷擾我們了。
他又盯著那幅畫看了一會兒,然后看看自己的腳。
“我想我們都已經說清楚了,太太。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但今晚我不會再打擾你們了。”
他看到我臉上幾乎毫不掩飾地閃過一絲驚訝,我發現這讓他在某些方面得到了滿足。或許讓他知道我原本以為自己死定了就足夠了。
這個男人很聰明,而且很敏感。我以后必須得小心了。
“集合。”
他的部下一如既往地嚴格執行他的命令,轉過身朝外面的汽車走去,車頭燈照出他們軍裝的輪廓。我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門外才站住。我聽到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命令司機朝鎮上開去。
我們在那里等著,看著那輛軍用車重新上路,車頭燈照著坑坑洼洼的路面慢慢駛遠。伊蓮娜開始發抖。她掙扎著站起來,撫在額頭上的手的關節發白,眼睛緊緊閉著。奧雷利恩局促地站在我旁邊,抓著咪咪的手,為自己像個孩子似的哭而感到尷尬。
我一直等到最后一點汽車引擎聲也消失了才開口說:“疼嗎,奧雷利恩?”我摸著他的頭問。皮肉傷,還有擦傷。什么樣的人才會對一個手無寸鐵的男孩子動手?
他縮了一下。“不疼。”他說,“他們沒嚇到我。”
“我以為他會把你抓起來。”伊蓮娜說,“我以為他會把我們全都抓起來。”她這個樣子讓我覺得害怕:她看上去像是走在深淵邊緣,搖搖欲墜。她擦擦眼睛,擠出一絲微笑,蹲下抱了抱她女兒。“這幫德國蠢貨,把我們都嚇壞了,是不是?媽媽真笨,竟然被嚇到了。”
那孩子看著她媽媽,沉默而嚴肅。有時我會懷疑,我還能不能再看到咪咪的笑容。
“對不起,我現在沒事了。”她繼續說道,“我們都進去吧。咪咪,我們還有點牛奶,我去給你熱熱。”她用沾血的睡袍擦了擦手,然后朝我伸出手來,想把小寶寶抱過去。“要不要我來抱小讓?”
我開始痙攣似的抖起來,好像我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應該多害怕。我的兩條腿軟綿綿的,所有的力氣似乎都泄到了鵝卵石上。我迫切地想要坐下。“好,”我說,“我想應該給你抱。”
姐姐伸出手來,然后低低地叫了一聲。此刻躺在毯子里,被整整齊齊地包裹著,幾乎一點兒也沒暴露在夜晚的空氣中的,正是那頭鼻子毛茸茸的粉紅色小豬。
“小讓還在樓上睡覺。”我說。我連忙伸出一只手撐住墻,好讓自己站穩。
奧雷利恩朝伊蓮娜身后看看,大家都看著那頭小豬。
“我的天吶!”
“它死了沒?”
“我給它用了點氯仿。我記得爸爸書房里有一瓶,是他收集蝴蝶標本的時候留下的。我想它應該待會兒就醒了,不過我們得換個地方養它,以防他們什么時候再回來。你們知道,他們肯定會回來的。”
然后奧雷利恩笑了,伊蓮娜彎下腰讓咪咪看了看那頭昏迷的小豬,倆人都笑了。那種難得的、緩緩的、開心的笑。伊蓮娜一直在摸它的鼻子,她一只手捂住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手里抱著的就是那頭小豬。
“你把這頭豬抱到了他們面前?他們跑來這里,你就這樣把它抱到了他們鼻子底下?然后你還告訴他們不應該來這兒,讓他們走?”她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可思議。“就在他們的豬鼻子底下,”奧雷利恩突然恢復了一點氣勢。
“哈!你就在他們的豬鼻子底下抱著它!”我坐在鵝卵石上開始大笑起來。
我一直笑啊笑,直到皮膚開始發冷,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弟弟可能是怕我瘋了,拉起我的一只手靠在我身上。他14歲,有時兇猛的像個大男人,很勇猛,有時又像個孩子,需要人安慰。
伊蓮娜還陷在沉思中。“要是我早知道……”她說,“你怎么會這么勇敢呢,蘇菲?我的小妹妹!是誰把你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們小時候,你膽子小的跟個老鼠似的。跟老鼠似的!”
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知道答案。
最后,我們終于回到屋子里。伊蓮娜忙著用鍋子熱牛奶,奧雷利恩開始洗自己那張被揍得不像樣的可憐的臉,而我則站在那幅畫像前。
那個女孩,那個嫁給愛德華的女孩,回眸看著我,她臉上的表情我已經看不懂了。在別人都沒有發覺的時候,愛德華早就看穿了我:那畫像透著智慧,還有那種對于得失了然自得的笑容。那畫里像有一種驕傲。他巴黎的朋友發現他愛上我——一個售貨員——時,表示不能理解,而他只是笑笑,因為他早就發現了我身上的這些特質。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他在。
我站在那兒,盯著畫中那個女孩看了幾秒鐘,回憶著自己當時的感覺。那時的我沒有饑餓和恐懼的困擾,整天想的都是怎么度過單獨跟愛德華在一起的日子。她讓我想起這個世界也可以是美麗的,我的世界里也曾充滿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藝術、快樂和愛——而不是恐懼、蕁麻湯和宵禁。我從畫中人的表情里看到了他的影子,隨即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是他曾提醒我,我也是有力量的,是他讓我想起,我還有多少力量可以用來抗爭。
等你回來的時候,愛德華,我發誓我會變回你畫中的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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