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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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吃午飯的時候,那個小豬崽的故事已經(jīng)傳遍了佩羅訥的大部分地方。紅公雞酒吧里的顧客絡繹不絕,雖然除了咖啡外我們也沒什么其他東西供應。啤酒只是偶爾供應,那幾瓶貴的要命的葡萄酒更是無人問津。好多人過來就只是為了說一句希望我們今天過得愉快,這讓我們很吃驚。
“你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然后讓他走了?”老勒內笑得胡子直顫,眼淚都笑出來了,他抓著椅子背一直擦眼睛。他已經(jīng)讓我們把這個故事講了四遍,每次講的時候奧雷利恩都會添點油加點醋,到最后就變成了他勇斗指揮官,而我則在一邊大叫“該死的侵略者” 的故事
我和伊蓮娜相視一笑。她正在咖啡廳里擦地板,我不介意。最近鎮(zhèn)上值得高興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我們必須小心點。”待勒內摘下帽子敬了個禮,起身離開后,伊蓮娜說。看著他走過郵局,又停下來擦了擦眼睛,我們又開心地笑起來。“這個故事傳播得太廣了。”
“沒有人會說出去的,所有人都恨德國人。”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而且,他們都想分一片豬肉。在食物送到嘴邊之前,他們不太可能去舉報我們。”
那頭小豬已經(jīng)在凌晨的時候秘密轉移到隔壁去了。幾個月之前,奧雷利恩想把那些舊啤酒桶砍了當柴燒,結果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家那迷宮一樣的酒窖跟隔壁福伯茨家的酒窖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磚墻。在福伯茨家的配合下,我們小心翼翼地挪走了幾塊磚。這是最后的逃亡路線。福伯茨家曾經(jīng)收留過一個年輕的英國人,當黃昏時分德國人突然到來時,福伯茨太太假裝聽不懂那個德國軍官的話,為那個年輕人爭取了足夠的時間,讓他穿過酒窖溜到了我們家。德國人把他們家砸了個稀巴爛,甚至還到酒窖那兒看了看,不過那會兒光線很暗,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墻上灰泥的縫隙大的可疑。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小小的反抗,小小的勝利,一點點愚弄壓迫者的機會,就像一個個載著希望的小桶在滿是不安、貧困和恐懼的大海里漂流。
“你見過那個新指揮官了?”鎮(zhèn)長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問。我給他端去咖啡,他示意我坐下。我常常想,自從被占領后,他的生活要比其他任何人都難以忍受:他一直在不停地跟德國人談判,讓他們保證鎮(zhèn)上的供給,但德國人卻時不時地把他當作人質,逼迫那些不愿合作的居民按他們的命令行事。
“不算是正式見面。”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說。
他歪著頭看看我,聲音很低。“前任指揮官,貝克先生,被送回德國管理集中營去了,因為他的賬本看起來有點自相矛盾。”
“這一點兒也不意外。在法國淪陷區(qū),他是兩年來唯一一個越來越胖的人。開玩笑的。不過對于他的離開,我的感覺很復雜。一方面來說,貝克冷酷無情,總是用重刑,這是因為他骨子里缺乏安全感,怕他的部下認為他不夠強大,不服他。但他這個人太蠢了——對鎮(zhèn)上很多抵抗行為熟視無睹——所以不能培養(yǎng)一些可能對他有幫助的關系。”
“那你怎么看?”
“那個新指揮官嗎?我不知道。他可能更危險,我猜的。他沒有砸房子,要是貝克的話可能會以此來顯示他的實力,但是……”我皺了皺鼻子,“……他很聰明。我們要更加小心了。”
“勒菲弗太太,跟以前一樣,英雄所見略同。”他朝我笑笑,但眼睛里卻沒有笑意。我想起以前那個快樂、喜歡大聲嚷嚷的鎮(zhèn)長,他的和藹眾所周知,不管有什么集會,他總是嗓門最大的那個。
“這周有什么東西送來嗎?”
“我想會有一些培根,還有咖啡,很少的黃油。今天晚些時候我會知道準確的配額。”
我們一起凝視著窗外。老勒內已經(jīng)走到教堂,他停下來跟牧師說著話,要猜出他們在說什么并不難。牧師開始大笑起來,勒內第四次彎下腰,我也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你丈夫有消息嗎?”
我轉過來看著鎮(zhèn)長。“八月份的時候收到過一張明信片,之后就沒信了。他那會兒在亞眠[1]附近,他沒說太多。”我日日夜夜地思念你,明信片上,他用漂亮而瀟灑的字跡寫道,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你就是我的北極星。收到明信片后,我整整兩晚躺在床上睡不著,直到伊蓮娜指出“這個瘋狂的世界”可能說的是,要吃硬硬的、用砍刀才砍得動的黑面包,或者在面包爐里養(yǎng)豬,這些事情。
“距離我上次收到我大兒子的信差不多快三個月了。他們那會兒正要往康布雷[2]開拔。他說他精神很好。”
“我希望他們現(xiàn)在也很好。路易莎怎么樣了?”
“不算太糟,謝謝了。”他最小的女兒生下來就有小兒麻痹,只能吃特定的食物。她現(xiàn)在11歲了,總是生病,讓她好好活著是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上的頭等大事。要是誰家有點牛奶或者干菜葉,通常都會勻點出來送到鎮(zhèn)長家。
“等她好起來,告訴她咪咪一直問她呢。伊蓮娜在給她縫一個布娃娃,跟咪咪那個一模一樣的,咪咪說她們可以成為姐妹。”
鎮(zhèn)長拍拍她的手:“你們真是太善良了。你本可以安全地待在巴黎的,偏偏這個鬼時候你回到了這里。”
“誰也不敢保證德國人不會占領香榭麗舍大街。而且,我不能把伊蓮娜一個人丟在這里。”
“要是沒有你的話,她肯定撐不下去。作為一名年輕女性,你如此優(yōu)秀,巴黎更適合你。”
“我丈夫更適合我。”
“愿上帝保佑他。愿上帝保佑我們所有人。”鎮(zhèn)長笑著把帽子戴到頭上,起身準備離開。
我們貝塞特家族世代在佩羅訥經(jīng)營紅公雞酒吧,這個小鎮(zhèn)是1914年秋天最早被德國攻陷的小鎮(zhèn)之一。父母早亡,丈夫都在前線,在這種情況下,我和伊蓮娜決心把旅館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繼承男人工作的女人并不是只有我們倆:這個小鎮(zhèn)上的商店、本地的農場和學校幾乎全靠女人維持,只有一些老人和小孩幫忙。到1915年,鎮(zhèn)子上的男人幾乎一個不剩。
起初我們的生意還不錯,法國的部隊經(jīng)過后,英國的部隊也離得不遠。食物還很充足,隊伍在音樂和歡呼聲中前進。那時我們大多數(shù)人仍然相信,這場戰(zhàn)爭最多幾個月也就結束了。幾百英里外發(fā)生的那些恐怖事件我們也有所耳聞:我們會把食物分給路過此地的比利時難民(他們看起來真是無精打采,太可憐了)。他們的行李在馬車上搖搖欲墜;有些人還穿著逃離家鄉(xiāng)時穿的拖鞋和衣服。有時東風吹來,我們能聞到遠方傳來的炮火和硝煙味。但是,雖然我們都知道戰(zhàn)爭已經(jīng)離我們很近了,卻還是很少有人相信佩羅訥,這個令我們驕傲的小鎮(zhèn),會成為德國人統(tǒng)治下的半殖民地。
直到一個寧靜、寒冷的秋日早上,隨著槍聲響起,我們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愚蠢。福格雷太太和德林太太像往常一樣在6點45分去面包房,結果在穿過廣場的時候被槍殺了。
聽到槍聲后,我連忙把窗簾拉開,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那兩個孀居的老太太一直做了七十多年的朋友,現(xiàn)在她們的尸體橫在人行道上,頭巾歪到一邊,兩個空空的籃子落在她們腳邊,粘稠的血水在她們四周蔓延,幾乎圍成一個完整的圓,像是來自同一個尸體。
后來,那個德國軍官聲稱是狙擊手殺了她們,因為她們對德國人進行打擊報復(顯然,每次帶走鎮(zhèn)上居民的時候他們都這樣說)。如果說他們想逼鎮(zhèn)上居民反抗的話,真沒有比殺死那兩個老太太更好的途徑了。但他們的暴行不止于此。他們還放火燒了糧倉,拆了勒克萊爾市長的雕像。24小時后,德國軍隊進入佩羅訥的主干道,德國兵的尖頂盔在寒冷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們站在家門和商店外,震驚而又沉默地看著他們。他們命令僅剩的幾個男人站到外面,好讓他們數(shù)一數(shù)。
商店老板和攤販直接關門收攤,拒絕為德國人服務。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儲存了食物,我們知道我們能熬過去的。我想我們都相信,看到我們這樣不妥協(xié),他們可能會放棄,然后去別的地方。但隨后指揮官貝克發(fā)布命令,任何在正常營業(yè)時間不開業(yè)的商店老板都要被槍斃。于是,面包房、肉店、市場上的小攤、甚至連紅公雞都陸續(xù)重新開業(yè)。小鎮(zhèn)像個極不情愿地孩子,沉悶,充滿抗拒。
18個月后,已經(jīng)沒有多少東西可以買了。佩羅訥與周邊的幾個鎮(zhèn)子都斷了聯(lián)系,收不到任何消息,我們只能靠不定期的援助加上偶爾可以買到的、貴的離譜的黑市貨物維生。只有德國人吃的很好,他們的馬(我們的馬)光滑肥碩,吃著我們原本應該用來做面包的全麥粗粉。他們搶劫我們的酒窖,帶走我們農場里產的糧食。有時我們不由懷疑,“自由法國” 真的知道我們現(xiàn)在過著什么日子嗎。
不只是糧食,生活還有很多難點。
每周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就意味著更多的物品要被征用。軍官們會時不時來考察一下,告訴你他們要什么,然后給出一張單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列明需要的東西,茶匙、餐盤、燉鍋,甚至毯子、窗簾。他們會寫期票給你,理論上來說是可以換成錢的,但在佩羅訥,從來沒聽說有誰真的拿到錢過。
[1]法國北部的一個城市
[2]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軍和德軍在康布雷地域進行過一次交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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